潮氣如影隨形,幾乎滲入每一口呼吸之中。空間被一種難以言喻的光所籠罩——既不明亮,也未至昏暗,仿佛不是照明,而是一種從牆體深處緩緩滲出的微光。這光線無形地流動著,冷得發白,彷彿是從某種潛伏意識的裂縫中湧出,照亮周遭,又同時強化了幽閉感。
牆面佈滿斑駁的黃褐色漬痕,潮濕與霉菌在石灰質牆皮間盤根錯節,構成如血管般蜿蜒的紋理。表面粗糙、起伏不平,某些區塊甚至浮起了碎裂的膠質泡疹,仿若牆體正在緩慢腐敗。天花板則覆滿了水痕與發黑的斑點,濕潤的斑駁從角落擴展,像一場緩慢卻無止境的感染,病態地吞噬著整個空間的頂部。
腳下的地板早已無法觸及原貌,被那層不曾退卻的水覆蓋著。水深僅及腳踝,但溫度低得令人發寒。每一步踩下去,都激起輕微的水波,聲音微弱卻頑固,像從時間深處滲出的呻吟。那聲響混合著空氣中潮濕的氣味與微弱霉腐味道,彷彿整座建築本身已沉於一場未曾結束的雨季,並緩緩腐爛著記憶與存在。
傑夫與艾瑪走得緩慢。他們遠離了那險些吞噬他們的液態怪物,但恐懼仍纏繞在周圍,像空氣中看不見的紗布,輕柔卻持續勒緊。他依然能聽見低語,那些聲音不屬於單一來源,時而從腦後竄入,時而從牆內滲出,彷彿這整個空間都在喃喃低語,碎裂的話語彼此糾纏,不分方向與遠近。
艾瑪落後半步。她的腳步輕得近乎無聲,那身濕透的牛仔褲與襯衫貼附在虛弱的軀體上,體溫正被空氣與水一點點抽離。她未開口,彷彿明白語言會破壞這脆弱的平衡,也怕自身聲音會喚醒某種沉睡中的東西。
傑夫在一個轉角前停下。他注視著前方那無止盡般延展的走廊,那裡的牆體更加斑駁,呈現出灰黃與暗紅交錯的裂痕,如同時間在此留下的爪痕。天花板似乎更低,壓迫感濃重。他沉默地望著那深處,耳中的囈語突然清晰了一瞬——「她記得你,但你不是你。」
他猛然回頭,對上艾瑪的眼神。她凝視著他,神情溫柔卻疲憊,眼中沒有質疑,只有一種柔和近乎哀憫的光芒。
「你……剛才,是不是……聽到什麼?」傑夫輕聲試探。
艾瑪微微點頭,聲音輕如氣息:「一直都有聲音……在耳邊,很近。」
傑夫沒有多說。他已明白,那些聲音不只是幻覺,也不是心理作用。這個空間正有意識地向他們發出訊息,只是語言支離、殘缺。
他們繼續前行,腳下的水聲在空曠的建築中回盪。他們走進一處突如其來的寬敞空間,彷彿舊時辦公大廳般的廳堂,卻早已被腐蝕得面目全非。這裡的天花板異常高遠,近乎消失於陰影之中,僅存幾縷光從濕漉漉的縫隙間滲下。牆體顏色變得更加詭異,染上一層深沉近乎血紅的黯色,如乾涸的舊瘀。地面水深稍深,沒過腳踝,並隱隱泛著沉積物的混濁顏色,像某種沉默腐化的意志正潛藏其中。
艾瑪停下腳步,微微顫抖地吸氣。她垂首望著水面,彷彿想從那被擾動的水紋中尋找某種記憶的碎片。
「你有記憶嗎?」傑夫終於問道,聲音在空間中擴散出一圈輕微回音。
「有一些……但像是殘片……」她轉頭望向他,眼中浮現難以言喻的迷惘與一絲遲疑,「我記得你救過我……在水裡……但我不知道你是誰。」
傑夫沉默。他原以為對她一無所知,卻在聽見這句話的瞬間,心頭像是被什麼柔軟又冰冷的東西觸碰了一下。那不是記憶,更像是一種深層共鳴——情感的、無聲的。他開始懷疑,那片空白並非遺忘,而是被強行掩蓋,像牆後的霉漬,被刻意塗抹卻仍隱隱透出形狀。
忽然,遠方深處傳來一聲低沉的震響,空間像被某種無形力量緩慢擠壓,發出難以辨認的呻吟聲。那不是門的聲音,而是某種結構內部移動、撐裂的迴響。走廊的盡頭逐漸浮現出一塊比周圍更為濃稠的暗影,那裡沒有門,沒有任何建築構件的界線,卻彷彿一處深不見底的裂口,靜靜等待著。
「我們得繼續前進。」傑夫低聲說,聲音中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緊張。
「你聽得見它們嗎?」艾瑪問,語氣柔和卻明確。
「……太清楚了。」他回應,目光始終沒從那黑暗的盡頭移開。
於是他們一同踏入那片無形深處,踏進比黑暗更沉的靜默之中。水聲在腳下潺潺流動,混雜著牆後如呼吸般的低語。這空間仍在說話,只是語言太舊、太深,而傑夫能感覺到,某個等待已久的真相正藏身其中——與他們的腳步一同沉入這無盡、濕潤、喘息著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