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退去了少許。它仍淹過他們的小腿,像是捨不得離開的某種濃稠情緒,緊纏著皮膚、緩慢地拉扯著每一步。那不是水,更像是一層會思考的存在,對他們的腳步施加著溫柔卻不容拒絕的阻力,彷彿在挽留,也彷彿在警告。
水波緩緩拍擊著牆角,彷彿一隻隱形的手在試探著、輕撫著、低語著。那聲音極其微弱,卻足以讓人心神不寧。牆面不再完全浸泡,但仍潮濕不堪,一滴滴水珠沿著裂縫慢慢滑落,像是空間本身正輕聲哭泣。牆與牆之間的縫隙,也因水位下降而顯得更深、更暗,像是一雙雙藏於暗處的眼,正默默注視著他們的每一步。
返途的路,比想像中更長,也更靜。
傑夫走在前方,步伐穩重而有節奏。他的背影沉穩如舊,那是一種壓抑著疲憊的堅定,就像這空間中唯一未被侵蝕的意志。他不語,也不急,似乎在用每一步告訴自己:再怎麼遙遠,也要回去。
艾瑪緊緊跟在他身後,她的步伐輕微顫抖,像是時時可能被濕滑的地面絆倒。但她仍努力維持著節奏,強迫自己別落後,別讓腳步聲被那詭異的靜寂吞沒。她的呼吸逐漸紊亂,每吸一口氣都像是將潮濕而混濁的霧吸入肺中,刺痛、灼熱,甚至帶著一點窒息的錯覺。
她沒有出聲。每當她落後幾步,就用細微的動作表明自己還能走,像是怕打破這片空間中的某種默契。
但她的手在發抖。整隻手,甚至連手肘、肩膀也開始顫動。她試圖藏在身側,用袖口掩住指節,卻無法阻止那從指尖一寸寸蜷縮的顫栗。那不是單純的體力不支,而是來自某種深層的不安,像是身體在用最原始的語言對她說:夠了,走不下去了。
傑夫偶爾會回頭,眼神迅速地掠過她蒼白的臉。那目光既不是催促,也不是安慰,而是一種確認——她還沒倒下。這空間太容易讓人失去意志,他知道,過多的關心只會讓她更快崩潰。所以他選擇靜靜地走,等待她自己做出選擇。
他們再次走過那段熟悉的走廊。斑駁的天花板垂下的金屬碎片閃著濕潤的光,偶爾滑落的水珠砸在水面上,發出「滴——答——滴」的聲響,彷彿替這空間奏著一首緩慢而黯淡的樂章。
耳語變了。
不是呢喃,不是誘導,而是焦躁,是憤怒。
「他這次居然退回去了……」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kaTCe9Czl
「這不是他應該走的方向。」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yMohsXUQP
「真令人失望……」
聲音像是被困在牆後的影子,在不甘地踱步、拍打著無形的障礙。它們帶著惱怒與咆哮,像是有東西在玻璃背後摔碎了什麼,撕破了什麼,每一句都像是朝某種秩序狠狠地劃下一刀。那聲音不是針對空間,而是針對「他」與「她」,帶著明確的敵意。
艾瑪猛地停下腳步,雙手撐在牆面上,整個人像是失去了平衡。她臉色灰白,身體劇烈顫抖,幾乎站不穩。那不是單純的寒冷,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正一寸寸吞噬她。
「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她低聲呢喃,聲音細得幾乎被水聲掩蓋,卻如同尖針一樣刺入傑夫的耳中。
「它們不會停下的,」傑夫說,他的語氣平靜,卻壓著一絲怒火。他知道那些耳語是針對她而來,它們在試圖剖開她、吞噬她。
艾瑪搖頭,像是不願相信這是現實。她用力捂住耳朵,指節因過度施力而泛白。她的臉像是被無形的手扭曲拉長,恐懼將她的理智撕裂,像碎紙片般漫天飛舞。
「它們在看我……」她哭了出來,聲音像被水掐住的孩子,「牠們知道我……牠們一直都知道我是誰……我不想聽見……我不想再聽見……」
傑夫轉過身,大步走向她,毫不猶豫地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冷、濕滑,像是剛從深水裡撈起的石頭,毫無生氣。
「看著我。」他低聲說,語氣裡藏著命令,也藏著溫柔。
她掙扎著抬起頭,眼神空洞,那雙眼裡早已沒有先前的溫柔與清澈,取而代之的是一塊塊碎裂的自我,懸浮在空氣中,每一塊都閃著絕望的光。
「我們還在走,艾瑪。我們還沒停下來。」
她看著他,像是那句話擊中了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她咬緊下唇,眼淚不受控制地滑落。她的身體明明那麼虛弱,卻彷彿在用最後的意志,強撐著那個不願沉沒的希望。
他們繼續走。
水流像是察覺了她的崩潰,開始低鳴,像某種遠古的哀歌在水底響起,聲音深沉,拖曳著長長的尾音,如同來自遙遠年代的哭泣。耳語也變得更近、更尖銳、更飢渴。
「她會拖垮你……」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5SJ4v5PlR
「她太軟弱了,撐不過這裡……」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POTeBRrdL
「她不是你該帶走的東西……」
艾瑪再次顫抖,這次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那些聲音像刀子一樣,細細地鑽進她的腦海,沿著每一道記憶的裂縫翻找、剝離,每一句都像是在撕裂她存在的根基。
「他們說得對……」她輕聲說,語氣像是碎玻璃碰撞的聲音,「我沒有用,我根本……什麼都……」
「不對。」傑夫打斷她,語氣第一次變得嚴厲。他的眼神如同一道沉重的牆,隔絕那些聲音,也隔絕她的自我否定。
「不是他們說得對,是他們想讓你這麼想。」
那句話簡單,卻像是一根釘子狠狠敲進她心底某個死角。
艾瑪怔住,嘴唇微微張著。她咬緊牙關,淚水仍舊流下,但她終於不再說話。她只是緊緊握住他的手,像是在抓住一個還未沉沒的世界。
他們抵達了那具屍體。
椅子仍維持原位,桌上的信紙泡過水,邊角微微翹起,墨跡早已模糊。屍體的姿勢沒有改變,頭垂著,骨節緊繃,像是在死後依然試圖掙扎,卻最終放棄。
艾瑪望著那屍體,輕聲問:「你覺得……他是怎麼撐到最後的?」
傑夫沒有立刻回答。他看著那雙空洞的眼窩,彷彿在與一個已逝的靈魂默默對話。是否他也曾退回過?是否也曾猶豫過?是否也曾聽見那些聲音,一字一句拆解他對「活著」的理解?
「也許……他想知道的東西,比活著還重要。」他終於低聲說。
艾瑪垂下眼,靜默了一會,才緩緩吐出一句:「那就太可惜了。」
她的聲音依然破碎,卻在那碎裂中,蘊含一絲難以言喻的平靜。像是在深淵裡踩到了一塊不穩的石頭,雖然仍搖晃,卻好過完全的失重。
然後,她忽然笑了。
那笑容薄如霧,輕得幾乎不存在,但真實地存在著。彷彿是風中殘留的最後一縷溫暖,或是某個記憶深處未曾凋零的花。
ns216.73.216.246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