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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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 七月 程以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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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我把一門無聊的課翹掉了。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是那天特別煩躁，腦袋裡塞滿老師講的一堆聽不懂的理論公式，心裡想著：「反正出社會又用不到理化吧。」我隨便找了間咖啡廳躲太陽，沒想到那竟成了我人生某段故事的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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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間有點舊卻很安靜的小店，空氣裡混著咖啡和書本的氣味，陽光透過百葉窗，打在牆上像水波一樣搖晃。我一走進去，就聽見一聲輕快的招呼：「歡迎光臨，請問今天想來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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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向吧台，就看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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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著筆挺的工作制服，頭髮綁得整齊，手裡端著一杯冰美式。那聲音是她說的。她站在櫃檯後面，側臉剛好被陽光勾出柔和的輪廓。她沒有特別漂亮，不是那種一眼就會讓人驚艷的類型。但她的眼神很清澈，像是什麼都能看穿一樣；她的微笑很克制，就像在對這個世界保持著一點點禮貌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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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住了。不是那種戀愛漫畫裡的誇張心動，只是那一瞬間，我很清楚自己想要留下來。像是命運偷偷從背後推了我一把。我低頭看了她的名牌：徐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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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字在我腦海裡繞了好幾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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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點了杯黑咖啡，明明我一點也不喜歡喝咖啡，但我硬是坐在靠窗的位置待了一個多小時，裝模作樣地翻著課本，其實眼角都在偷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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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我第一次翹課，但卻是我第一次，因為一個人，想把時間浪費得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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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竟然有種奇怪的衝動：我得留下來。我不知道這是哪來的直覺，但我就是想認識她，想靠近她，想知道她平常吃什麼、喜歡什麼音樂、會不會也有寫不完作業的夜晚、在什麼時候會笑，什麼時候會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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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 8月 程以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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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我開始頻繁翹課，總會刻意坐在靠近吧台的位置，一邊假裝看書一邊偷看她。點的咖啡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但我喝得比誰都虔誠，彷彿能從苦味裡找出與她的聯繫。有一次，她從我桌邊經過，淡淡地說：「你每天都這樣盯著我看，是怎樣？我臉上有寫字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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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尷尬地笑了一下，「有啊，我看到妳臉上寫著妳很漂亮，我想認識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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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著我，沒什麼表情，只冷冷丟下一句：「如果你來這裡是為了搭訕，那你真的很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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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沒戲了，結果第二天，她居然還記得我。給我的是一杯加了奶泡的熱拿鐵，杯墊上夾著一張紙條，寫著「不要只會誇獎女生的外表，還有你每次喝黑咖啡臉都皺成一團，不敢喝就別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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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那行字，差點笑出來。從那天起，我的人生就開始圍著她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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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 9月 程以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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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了她應徵那間咖啡廳的工讀生。第一天上班時我緊張得手心都是汗，她卻在一旁淡淡地說：「你不是很常來？連甜度表都還記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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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我學拉花時站在我後面，伸手握住我的手教我角度。我那天幾乎沒睡，滿腦子都是她手心的溫度，和她身上淡淡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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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時沒客人時，她總是在看書，或寫她的筆記本。真的好美，我開始學她寫詩，我想靠的她更近，我寫她的眼神、她綁頭髮時耳後的髮絲、她在吧台打卡時用的那支筆。我不是什麼文青，但我知道，她的存在讓我想記錄人生的每一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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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給她詩時，她沒有笑，也沒有罵我矯情，只是把那張詩紙摺起來收進她的筆記本，像是在收藏某種秘密。她偶爾也會回覆給我，我好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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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問她：「妳為什麼會喜歡我寫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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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抬頭，語氣平淡：「因為它們讓我感覺到，自己被完整地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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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句話，我差點以為自己戀愛了。不，我想我已經墜入愛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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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 10月 程以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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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告白很不正式，卻也像極了她的風格。那天她下班後沒趕公車，我陪她走路回家，夏夜的風有點黏，我把寫了一整個禮拜的詩紙交給她。她走在我前面邊看邊走，突然停下來，我差點撞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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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回頭，只說：「你最後那句，是認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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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一句？」我假裝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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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妳願意，我想用剩下的日子都來描寫妳。」她轉過身看著我，眼神沒什麼波動，但在路燈的照射下，像燈塔一樣照亮著我心中的峽灣，我莫名緊張得像暴風雨中的漁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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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頭，手心出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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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了一下，然後墊起腳尖抱住我，頭靠在我肩上，我被她的髮香迷的神魂顛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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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要寫很久很久才行喔。」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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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 10月 程以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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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第一次約會去了美術館，然後在夕陽下的河堤邊吃章魚燒。她的嘴角沾到醬油，我下意識伸手想幫她擦拭，卻被她抓住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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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說話，只是看著我。接著，她湊過來，親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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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次接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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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唇柔軟，帶著海風與油炸的鹹香。我緊張得幾乎不敢呼吸，像個溺水的人，不知道是該繼續還是該逃跑。最後還是我先憋不住氣，急急地分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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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著我笑了，說我像個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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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回到房間，腦中一直重播那個瞬間。我坐在書桌前，試著把那一刻寫進詩裡，卻怎麼樣也寫不好。那些我一向仰賴的字句，突然都變得太輕了。沒有一行詩，能配得上那一吻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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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2月 程以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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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就這樣順理成章地走進彼此的生活，越靠越近，在之後的某次夜晚，我們第一次纏綿。她熟練的動作讓我微微吃醋，卻又無法抗拒地沉溺其中。那是我第一次這麼真實地擁有一個人，也這麼真實地感覺到自己被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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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醒來時，她蜷縮在我懷裡，臉貼著我的胸膛。我用指尖輕輕玩著她的頭髮，聽著她細緻均勻的呼吸聲，像某種小動物睡在我心口。那一刻，我從沒覺得自己這麼「被需要」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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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很自然地開始了同居生活。她總是抱怨我的房間像災難現場，卻也總喜歡在我做菜時從後面環住我，把臉埋進我的背後，說我的背有一種「被太陽曬過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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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分享牙刷杯，也分享日常瑣碎的煩惱與夢想；分享彼此的空間、身體，還有未說出口的依賴。那些日子說不上有多熱烈，但我常常在寫詩時停下筆，單純地看著她發呆，覺得——如果這就是愛，那我已經完成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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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平淡，曾經讓我以為，我會一直寫下去，寫一輩子只屬於她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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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7月 程以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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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文一直夢想成為一位導演。畢業後，她開始投履歷、參加面試，早出晚歸，咖啡廳的班越排越少。我還是會去咖啡廳打工，只是再也沒看到她忙碌的身影。日子像是被悄悄抽走了什麼，我感覺我們之間的距離，像冷掉的咖啡，無聲地拉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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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某天，她在面試前突然問我：「你有想過結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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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住了。不是不愛她，而是我從來沒想過那種「未來」該怎麼接近。
我還活在詩的當下，而她已經抵達現實的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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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後，她看我的眼神慢慢變了。不再閃爍著依賴或欣賞，而像是在看一個總是跟不上時鐘的小孩，不討厭，但也沒辦法一直牽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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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開始爭吵，我指責她變了，她卻靜靜地看著我，像早就準備好這場對話：「是你不肯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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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那一夜，她坐在床邊，語氣平靜得可怕：「我已經不是你詩裡的那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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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轉身離開，沒有留下一句回頭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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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剩下一本她落下的筆記本，厚厚的一本，夾著我寫給她的詩、她改劇本留下的紅筆潦草痕跡，還有滿屋空氣中淡淡未散的髮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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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寫過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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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4月
程以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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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時間，我渾渾噩噩地度過。
每天都還是吃飯、洗衣、搭車、打工，日子像褪色的膠卷，來來回回都是同一幀畫面。朋友約我出去，我說沒空；有人問我最近好不好，我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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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離開已經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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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有時候，我卻會突然感覺她又出現在我的視線角落。
像在便利商店聽見她最愛的老歌；路過某家咖啡廳時，看到一抹熟悉的背影；甚至在夜裡夢到她側臉微笑的樣子，一轉身卻再也追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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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確定那是不是思念，也許只是習慣。
一種被愛過的習慣，還沒學會怎麼從身上剝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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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某天，我在店裡的垃圾裡，撿到一張紙條，它像是一把鑰匙，在我心裡某個廢棄已久的房間裡，輕輕開了一扇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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