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後半月,果如皇后所言,皇上未曾踏足後宮一步。正因皇上尚未入後宮,宮人反而更加謹慎,不敢懈怠,對新入宮的小主們敬重非常。服飾器用、膳食起居,皆極盡精緻周全,倒也讓人嘗到了宮中的富貴。
最終入宮的三人之中,鄭清忻最為自在。她年僅十三,家世顯赫,父親為內閣學士,素得聖眷。宮人皆知她不過是「點綴」之選,入宮不是為了自己爭寵,而是天家為了彰顯恩寵,只管好生供養便是,便是對她百般照應。嘉妃亦喜她伶俐活潑,常召她談笑解悶。
先太后愛貓,在宮中特設貓兒房,又下令眾人不得滋擾宮人所養貓隻,故御花園中常有貓兒戲耍。
鄭清忻素來愛貓,一來就得了貓兒喜愛,她閒時便到御花園中賞景,當中有兩隻白貓與她尤為投緣,日日往來餵食玩耍。有時也會帶着貓到白清晏的漱玉居中閒坐片刻,無拘無束,宛若閨中千金,倒像個宮中最快活的小公主。
一日清早,鄭清忻照例至咸福宮向嘉妃請安。嘉妃正倚榻飲茶,見她進來,笑道:「你啊,日日像隻貓兒似的到處亂竄,快坐。這些日子住得還習慣嗎?」
鄭清忻笑吟吟答道:「雖說久未見父母有些掛念,但宮裡倒也清靜,不過是換了處風景住,好似到了京郊別院一般快活。」
嘉妃失笑,漫聲道:「到別院當然快活,可若像妳我一般被送進這四方牆裡供著虛渡光陰……怕是蓮座上的菩薩也嫌無聊。」
鄭清忻聽得一愣,眼神微動。自己年少入宮,自是被供著無妨,但嘉妃已是妃位,又怎會說出這樣的話?正欲再探,忽聽門外太監高唱:「皇上駕到——!」
殿中眾人連忙起身行禮。皇帝步入殿內,目光在嘉妃與鄭清忻身上掠過,神色倒頗和緩,尚未落座,便抬手道:「都免了,都起來罷。」兩人便側坐下,一人盯着窗外,一人低頭不敢抬首。
「近來可還好?」皇帝隨手取起案上茶盞,卻未入口,只輕嗅片刻:「已是炎夏,怎還喝上參茶了?」
嘉妃目不斜視,淡淡道:「前不久的貢物,不過睹物思人罷了。」
鄭清忻雖得以賜座,但卻一直垂目沉默,聽到嘉妃這樣說,暗暗咋舌,心想:「這般說話,可真真是不怕死。」
卻見皇帝半點不惱,只是低低嘆了一聲:「妳們入宮,皆為皇后所薦,並非朕所願。」說着又把茶盞放下,背手站起來,也不看她倆,只跟着嘉妃看向窗外:「朕知此舉,是委屈了。特意安排你們共住一宮,也算有伴。眼下只願你倆在宮中平安,無甚煩心事,亦算共渡一局,便不枉了。」
嘉妃眸光微閃,笑容淺淡,卻不接話。鄭清忻見皇帝提及自己,還想着是否能越過嘉妃答話,皇帝便已轉向她,語帶溫和地說:「你父親學識淵博,朕向來敬重。近日他多有問及你,朕便順道帶句話來,你父母皆安康無恙,家中皆好。你年紀尚幼,初入宮闈,若有不適之處,只管言來。」
鄭清忻見皇帝顯然是有意拉近,便爽朗一笑:「若能時常出入貓兒房與御花園,便心滿意足啦。」
皇帝聞言一愣,旋即朗聲笑道:「還是小孩心性,這有何不可?儘管去吧,妳平日在家中如何,在宮中便也如何。你要與誰親近,與家中姐妹一般,亦是無妨。」
鄭清忻聽得心頭微震。他話裡話外,既提「皇后所薦」,又說「姊妹親近」,分明是在暗示:宮中不是只有皇后一條路可走,她可以自由交友,但切莫為皇后所用。
鄭清忻又看向窗外,這兩人盯着的不過是尋常花草,霎時之間也說不出是不是有甚麼深意。不過,能確認的是皇帝或許目前尚不可直接動皇后,卻也無意任其獨掌後宮。
這場看似平和的對話,鄭清忻卻聽出了朝堂與後宮兩邊的角力影子。皇帝既不能動皇后,卻又不甘任其專權,便藉新秀女入宮,意圖另起枝節。她心中暗忖:稍後定要去漱玉居一趟,只是方才「姐妹」之語猶在耳旁,此時若顯得太過熱絡,反倒惹人疑心。
她一面垂首作安靜模樣,一面向身旁宮女吩咐:「安穗,既是陛下親賜,我們便把霜奴、瑤雪從貓兒房帶到御花園,陪我走一走。今日怕是要走上好一陣子呢。」
若帶上貓兒,往花園一逛,宮女們自會口耳相傳,漱玉居那頭也必會聽聞,這便是一場只屬於她們的啞謎。
她心中輕輕一笑:「清晏姐姐應能猜出我心意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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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盛夏,御花園中那處小梅院竟也枝繁葉茂,濃蔭如蓋,竟無半點蕭瑟。霜奴與瑤雪兩隻白貓在花叢間穿梭自如,跳上跳下,追逐蝴蝶,歡快得如入無人之境。
鄭清忻歪在石桌旁,托腮看貓,一面吃著蜜漬山楂與桂花李,酸甜之氣沁人心脾。她神色悠然,眼神卻偶爾望向小徑轉角處,似在等什麼人。
忽聽一聲輕笑:「妹妹是在等誰呢?」
王明漪身著月白紗衣,步履輕盈,自花影間款款而來,竟將隨身宮女止於梅林之外,獨自進來。她身形纖細,氣質清冷,一如往日,卻不見半點拘謹。
霜奴與瑤雪見她來了,竟比見自家主子還親熱,圍在她腳邊打滾撒嬌。王明漪微彎腰,指尖在貓背上輕撫幾下,語氣帶著一點戲謔:「別看了,我們那位『宜答應』怕是還得好一陣子才能抽身了。」
鄭清忻聞言一愣,坐直身子:「清晏姐姐怎麼了?」
王明漪還想開口,卻見前方花影輕動,一道熟悉的身影從曲徑那頭慢慢踱來,便對那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鄭清忻看去。
白清晏穿著一襲淡紫色繡蘭紋的夏衫,面色清潤,卻難掩倦色。她遠遠看見兩人與貓兒嬉鬧的模樣,腳步微頓,似是歎了口氣,才再走近來。今晨在坤寧宮中所受一番對話,她雖全身而退,卻只覺滿身都是細密的網線,自己早被悄無聲息地捆了起來。
「真是好福氣,貓兒撒嬌,果脯香甜,還有人伺候涼茶……」她語氣輕緩,似笑非笑,一邊抬手拂去額角汗意,一邊自石桌旁坐下,語氣淡淡道:「我方才在坤寧宮聽人胡言亂語,差點氣得掀了那兒的茶案。」
鄭清忻瞪大了眼:「皇后在請安後又留你了?」
「她這隔三差五的就留我,是生怕他人不知道我是她的『謀士』。」白清晏端起王明漪替她倒來的茶抿了一口,又冷笑一聲。
她頓了頓,神色帶著難掩的不耐與嘲意:「進宮多年,她倒是保有天真的性子。我花了不少口舌,才讓她打消原來的念頭。」
鄭清忻一聽,耳朵都快要豎起來了,把手上的所有東西都放下,壓低聲音問:「她是想……?」
王明漪淡淡挑眉,拿起一枚桂花蜜棗慢條斯理地咬了一口,語氣含著笑意:「她啊,現在應當叫妳多與德嬪走動,多與四公主親近罷?陞下喜愛四公主,討得四公主歡心,自然有機可乘。」
白清晏聽得一笑,眼神卻冷下來了些。
「如果只是這樣,我定當照做,可她又說那四公主生得乖巧可喜,就是甚麼小病小災,也會引來陛下。」
「好端端的一個公主怎會有病有災……啊?」鄭清忻聽出皇后的言外之意,也嚇了一跳:「的確天真。」
「先不說這事不能辦,就說陛下來探視公主時,我難道在一旁侍奉不成?這成甚麼樣子了?」白清晏語氣輕飄,卻字字諷刺。
鄭清忻聽了,卻被逗笑出聲:「她倒是好算計,若是遇一個蠢笨的把公主給害了,這答應也不用當了。」
「她只想着找人分去陛下心神來制衡敏妃娘娘和麗妃娘娘罷了。」王明漪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正經起來:「問題在於,你既不可得失皇后,也不可真下手害人。」
白清晏慢慢放下茶盞,手指在石桌上輕敲幾下,道:「所以我打算先與德嬪攤牌。」
「攤牌?」
「不是真把話挑明,只需讓她心裡有數:有人不欲她與公主母女平安;而我不打算當那惡人。」白清晏語氣依舊冷靜,她眼神卻帶有興味
王明漪輕輕點頭,眼神深處卻藏著警覺:「你在她宮中,自應和她打好關係,不應與她為敵。但若皇后知妳非以她為尊……」
白清晏斟了三杯茶:「如今皇上不入後宮,我們位份低微,若無左右臂膀,終究難成局。眼下正是結盟之時,這事關乎公主,那我們遞這份橄欖枝就遞得巧,遞得準了。」說罷,她舉起眼前茶盞,看着兩人。
王明漪語氣輕轉,也拿起茶盞:「這可是你的事,哪來的『我們』?」
白清晏聞言一笑:「貴人和我情同姊妹,我的事可不是你的事嗎?」
王明漪挑眉不語,指間輕撫霜奴軟軟的耳背,半晌才淡淡一笑:「沒想到我早被你拖下這盤棋局裡,抽身不得。」
說罷,她倆一同看向鄭清忻,沒想到鄭清忻方才蹙眉思索良久,竟沒半點心思聽她們說話,嘴中那果脯咬了半天,看二人都等着自己呢,才問:「為何不用制衡嘉妃娘娘?」
王明漪和白清晏對看一眼:「嘉妃娘娘不插手後宮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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