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半月已過,終至複選之日。此番皇上亦親臨,只與皇后二人共審秀女。
眾秀女再返順貞門外列隊而立,個個神色肅然,屏息以待。不多時,只聽太監尖著嗓子唱名道:「鎮國公之女,王明漪,年十六。」
王明漪款款上前,著銀灰色素緞衣裙,裙邊繡有江南白鷺,自腰間緩緩展開,仿若平波中翩翩掠影。她容顏清麗,神色卻極冷,步伐平穩有度,既不疾也不徐,如冬雪初霽,風骨自成。
她一拜到地,聲音不高卻極清:「臣女王明漪,叩見皇上、皇后娘娘。」
皇帝見她眉眼如畫、氣質恬靜不媚,眼中微露幾分驚豔之色,旋即問道:「你既出自鎮國公府,想來自幼便習家學。可會騎射?」
王明漪聽了,不卑不亢地回答:「回皇上話,臣女以為,先祖於馬背上打天下,保我大業立國,保我朝太平,臣女雖為女身,不敢忘家訓,自當勤練騎射,使其嫻熟精通。今雖未必能以力服人,然控馬挽弓、百步穿楊,尚可自保。」
皇上聽罷,大悅不已,連連讚道:「好!女中有膽略,勝於男子者,古來亦有之。果有其父之姿!」隨即便吩咐一旁內侍,為王明漪在冊上記名。
皇后微側頭,看了王明漪一眼,眸光未語先冷。
此時,殿中氣氛因這一問一答,添了幾分喜意,餘下諸女見她應對從容,又得皇上青睞,心中各有盤算,或羨或忌,皆暗自攥緊帕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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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後太監唱名不輟,秀女依序登前,各展風姿、才藝與氣度。皇帝高坐,目光沉靜,審度之意不言而喻。
忽聽太監唱道:「太倉知州之女,白清晏,年十六。」
殿中一靜,接著便見一名少女自隊列中緩緩步出,身著石青色織錦襦裙,外罩素白披帛,行步間不見半分慌亂。她膚色凝白如玉,眉目清婉,步履翩然似水而不浮,恍若幽蘭乍綻,清香隱隱而至,令人不覺移目。
清晏微微起身,語調清婉,卻條理分明:「回皇上,臣女自幼由長兄教授經義,又蒙恩師嚴教,四書五經,《資治通鑑》、《漢書》、《晉書》皆有所涉,近年亦嘗讀律例政要、邊關紀略。」
皇帝聞言,微蹙眉:「哦?邊關紀略……你對國事亦有所觀?」
清晏神色不變,從容答道:「臣女不敢妄議朝政,但以為為政者當先察百姓之困。今歲東南水災,若無前期備防、後期賑濟,恐有民變之虞。陛下登基以來輕徭薄賦、鼓勵墾田,誠乃萬民所幸。然水利一事,萬不可輕。渠堰久失修者甚多,若能因地施策、疏濬水道,必可保江南糧道通暢,民心可定。」
她說得誠懇而不失禮數,字字入理,不僅未忌讳災患,反以建策之姿回應帝問,讓殿上數名老臣皆心生側目。
一席話,見解明晰,條理井然,皇帝聽罷,不禁對她另眼相看,心中頗感欣賞:「女兒家能識此理,實屬難得。」
話音剛落,皇后忽緩聲插道:「這位妹妹既識大體,又通時事,不妨封為宜答應,也是為社稷求個好彩頭。」
清晏垂眼微笑,姿態愈發從容,唯掌心已掐出月牙痕痕。
選秀從無當場定封之例,以她今日之答,哪怕只是知州之女,也當列貴人之位。皇后既欲納她為用,又忌其鋒芒,竟急於當場定下封號,無非欲將她按住在最下之階。
清晏心中不忿,轉念卻又暗喜:皇后愈顯急躁,愈露破綻,對於大局,未嘗不是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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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晏答問過後,便是顧悅萱,太監唱道:「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之女,顧悅萱,年十六。」
顧悅萱緩緩邁步,行至殿前,身著蘇青錦衣,衣襬曳地,行止如月下微波,聲未至而人先生雅意。
皇帝微微頷首,目光在她身上停留數息,忽而開口問道:「顧卿家自江南起家,擅理章奏,又嚴明敢諫。你既為其女,可也習得幾分父風?」
悅萱含笑回道:「臣女自幼在父親書房磨墨,耳濡目染,雖不敢妄稱有識,但略知律例章程。只是臣女為女子,所學之用,不過為持家理事,安奉中饋罷了。」
她語氣溫婉,卻不卑不亢,巧妙將自身立於柔順之中,仍不失才情底蘊。
皇帝見她言談有度、舉止從容,遂問:「那若身處王府,內務繁多,妯娌爭寵,家丁違紀,當如何理之?」
悅萱微垂眼睫,思忖片刻,才柔聲答道:「臣女以為,家宅之事,貴在持衡。妯娌爭寵,須明禮法而不失情分,家人違紀,宜分輕重而定處置。能寬則寬,該嚴處時亦不可手軟。凡事有章可循,則人自有度。」
皇帝聞言,輕輕一笑,側首對皇后道:「你看,這等話,倒比幾位王孫妃嬪說得更有章法些。」
皇后含笑不語,只是手指微緊,握著茶蓋的動作一頓。
皇帝又看了顧悅萱一眼,道:「朕的十七弟尚未定婚,年歲相當……這悅萱,倒是與他氣質相合。」
此言一出,殿中諸人心頭皆是一動。悅萱面色未變,卻稍稍垂首,行了一禮,聲音如春水拂柳:「臣女惶恐,不敢妄攀。然若蒙聖恩,當傾心以報,終生不負。」
皇帝聞言,朗聲笑道:「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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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又聽太監唱名:「內閣學士之女,鄭清忻,年十三。」
殿中微微一靜——年歲未及笄,原不合例。皇上本欲略過,卻見她一身淡青衣裙,步履輕盈,神色不怯,拜跪間分寸得宜,端的是小小年紀,氣度已成。
皇帝眉挑,隨口問:「你這年歲,既未及笄,可曾讀過詩書?」
鄭清忻施禮答道:「啟稟皇上,臣女三歲入學,遍讀經史,尤好《資治通鑑》與《漢書》。若陛下不棄,願請一問。」
語畢含針帶鋒,竟有試鋒之意。皇上微露興致,問道:「既然如此,試言之:後宮之治,女官當如何設置方為妥當?」
鄭清忻不疾不徐:「臣女以為,女官不可擅權,然若皆無學識,則不足以制衡內政。當選家世清白、學有根基者,設等級之制、明升降之規,方能保內廷有序,杜私黨橫生。」
皇帝聞言沉吟,略點其頭,正在沉吟之間,皇后又開口:「年歲雖小,卻識見不俗,這樣的孩子若自幼教養於宮中,將來必能成為中饋之助。」
皇帝聞言,神色一滯,眼底掠過幾分不悅,卻只淡淡「嗯」了一聲,未再多語。
那冊官聞令,便將鄭清忻記名於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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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晏站在殿側,看著皇帝微頷一聲,臉上無波無瀾,唯眉間多了幾分隱隱不耐。她垂眸掩飾唇角冷意,心中早已了然:皇后明知鄭清忻年幼,不應入宮卻因「自幼親養」的算盤,竟堅持推舉。可惜,她太心急了,連皇上本無意留人都沒看出,那句「嗯」之中,藏的分明是敷衍與厭煩。
清晏心思一轉,只覺一陣嘲諷湧上胸口。眼前宮中之局已漸分明:敏妃得帝寵、漸與皇后分庭抗禮,而皇帝默許兩者相持,分明是借敏妃牽制后族——皇后不知背後之權衡,竟視若爭寵鬥妾,還妄自以為憑著年少夫妻情分與中宮之尊,便可掌控一切。
她怎會不知,帝王從不真將恩寵交付一人?偏偏皇后多言失態,一而再、再而三在朝堂與選秀上出手,當真可笑。
清晏掩下眼底冷意,只覺這場後宮棋局雖剛揭幕,勝負之勢卻已初見端倪——若無真謀,皇后,終將為人所敗。
清忻年幼,便是最後一位秀女。
此番選秀,至此塵埃落定,最終定下十三人入宮名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