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瘾 | Penana

他们让我们列队，在尚未完全干燥的混凝土廊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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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灯光白得过分，没有一丝温度，像是某种医疗剧场，也像是解剖台上的灯。

空气里混杂着消毒水味、铁锈、和来自汗腺的恐惧，没人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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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知道，今天是“第一次接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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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前面是个瘦削的男孩，他脖子上还有自残留下的细小疤痕。

排在他前面的是个女生，一动不动，连脊椎都被冻结般的僵住。

我们像是流水线上的物件，被慢慢送入一道不归的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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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播重复播放：

「为你的幸福负责，是我们的义务。

三剂标准疫苗：懒惰、情爱、创作冲动。你将变得更专注、更规律、更高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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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总用这种方式美化剥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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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入接种室那刻，我的AI识别码被扫描。

墙面上浮现出我完整的心理图谱：奖赏敏感度、复发概率、违规记录。我看到上面红色高亮着一行字：“情爱依赖风险：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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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那双眼睛，短暂地、几乎不可察地，脑中闪过那段不应该记得的接触。

她的脸、声音、指尖。

系统马上检测到我的“情绪激荡波动”，一只机械臂旋即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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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松点，」医生说，那是个笑得过分平静的女人，「你不会再为这些事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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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头刺入的瞬间，我听见了某种机关锁死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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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射后第三天，我再次见到那个瘦削的男孩。他坐在我对面，咀嚼着营养方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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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睡得好吗？”我问，出于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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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我一眼，过了几秒才回答：“梦里有啥东西但我好像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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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回答他，因为我也梦见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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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画面，是空白之后的…声音。

断裂又回旋，是我曾经深爱过的某个人，在黑暗深处喊我名字而我却连她的轮廓都记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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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在我耳边响起：“你的波动曲线不稳定，我建议你申请二次修复，系统会处理残余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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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头，没有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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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连梦也交出去，那我还剩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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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叫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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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需要全名，反正她的标签比名字更清晰：「糖分奖赏反应：高度依赖」。

她是全国第一批“复合干预者”——

行为疫苗搭配精神掠夺药片的试验体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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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签署同意书时，手还在发抖——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咖啡因撤断后残留的戒断性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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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告诉她，这是为了让她“重新成为正常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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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反驳，她知道他们不喜欢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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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打针前，她被要求写下自己最常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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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写得很慢，但很清楚：

1. 早上第一口是奶茶，含糖量50%。

2. 中午之前至少两杯咖啡，否则无力。

3. 夜里喝甜饮，不然没办法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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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算成瘾。”她说，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只是…一种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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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射前 30 分钟，他们给她吞下一颗蓝色药片。表面印着细小编号，像压痕，又像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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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扫描后说：

「该剂将封锁糖分奖赏记忆组块、撤除甜味诱发路径。

副作用包括：食欲困顿、快感空洞、记忆错接。请深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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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闭上眼，吞了下去。

这是一场私刑，但没有执行者——只有她自己同意的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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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她再尝一口甜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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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道像塑胶，像灰尘，似…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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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盯着那杯饮料看了很久，最终倒进水槽。

手在微微抖，却不是以前那种想要、渴望、期待、然后吞咽的抖——

那是神经线断裂后的轻颤，肌肉还记得仪式，大脑却已经被掏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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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出屋外，望着夕阳。

光线很温暖，可她感觉不到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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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在她耳中说：“祝贺你，Y，渴望值归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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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回应因为她察觉自己的思绪变得干净、平整、沉默。

那不是解脱而是空旷得令人恐惧的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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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糖的欲望，没有咖啡的躁动。

也没有爱，没有痛，没有任何可以让人颤栗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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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记录下她的反应，作为下一阶段量产的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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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编号之后，被印在第一批国家级药剂批号下方——Y-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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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本人，则成为“彻底清除快感路径”成功案例的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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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方纪录写着：“她在之后的日子里维持稳定，从不再寻求刺激。”

但没有人写下：她从未再主动与任何人交谈；从未再看向任何一种饮料；从未再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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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本被系统标记为「危险性中度：依赖型人格 + 情感聚焦障碍 + 自毁倾向」，简称 R 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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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 早年有药物滥用史，不是街头毒品，而是系统批准的调节类制品：情绪稳定素、夜眠引导液、心率慢化贴片。

他循规蹈矩地依赖它们，从不逾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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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某一年的配给系统出错，他连续两周没能拿到“夜眠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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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他失眠了十三天，在第十四天凌晨从阳台上往下看，风像潮水，光像落雨。

他没有跳下去但那晚的意识断片后来被诊断为“即将坠落的快感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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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统介入，随后他被送入「替代奖赏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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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神经替代药”，听起来像是退烧药的姊妹版本。吞下去，然后瘾会“被替换”。

你不再想吸毒，你改成想健身；你不再想恋爱，你改成热衷阅读行政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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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 被配发的替代目标是：「观察鸟类迁徙 + 分类系统日常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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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不出那到底是什么感觉，只记得服药后一个月，他每天五点起床去看天上的鸟，晚上七点准时整理数据，睡前复习编号。

他开始对羽毛结构产生执念，对飞行弧度有了评判标准。

他有段时间甚至不再说话，只会咕哝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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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统给出评语：「转换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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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一个“旧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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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坐在公园长椅上，闻起来像玻璃与焦糖的混合，语气像遗书读到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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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问他：“你知道什么是‘复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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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 没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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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那些感觉并没有消失，只是被包进别的盒子里。

你不知道吗？每天看鸟，其实只是在重演原本那种沉溺的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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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他梦见自己在吞下药后，吐出了一只活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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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没飞，卡在喉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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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始寻找解封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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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合法渠道。

他得把追踪环断开，转去废区旧港口，从一间只存在于地下传闻中的诊所，换来一小瓶透明液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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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不说话，只看他眼睛很久，最后只问了一句：“你准备好，再次知道自己是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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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回答，他只想知道，那些“原本的自己”，有没有被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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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封剂很快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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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三天内恢复了“原始奖赏路径”。

他重新想起了那晚没跳下去之前，如何望着风幻想飞行，重新感到某种几乎甜美的痛楚，如夜晚的毒液一般缓慢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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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意识到，自己真正上瘾的，从来不是药品、鸟类或任何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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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缺失感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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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他在笔记本上写下最后一行话：

“我终于再次认识我自己，可这就是系统不希望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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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注射任何一支“行为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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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统纪录为「持保留态度之边缘个体」，代号“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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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生于系统转型初期，那时的注射仍需监护人签署意愿书。

她的父亲是某种反动分子，在签署栏里写下：「让她先看完世界再决定要不要对它麻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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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统视为延迟处理，她因此错过了疫苗化的一代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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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反抗，不是特权，只是未被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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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成年后收到三次通知，内容简短一致：

“请完成国家级基础疫苗注射流程，以确保情绪—奖赏系统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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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都没有回复，她学会了不在公共系统里留下任何有感的语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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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多数人眼中，她有点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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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会一口气吃掉六块蛋糕，蹲在街角咬着指节，像在咀嚼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她有时突然沉默，看着天花板，五分钟不动，仿佛在等什么声音响起。

她偶尔会讲出一句毫无前因后果的话，例如：

“你知道有些快乐，本来是不该消失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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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会避开她，邻居会向系统举报但都只是获得了轻度报告：未造成社会破坏，无须强制喂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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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活在边缘里，宛如溶液中的杂质，看似混浊，实则保持原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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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一位被系统称为“典范注射青年”的男人走近她，对她说： “你是旧时代的残留物，你身上有未处理过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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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问他：“你觉得处理掉之后，世界变得更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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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顿了一秒，说：“我们没有资格觉得，只需要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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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了一下，声音轻得像蒸汽散去：“你知道这种回应，是因为你已经没有觉得的能力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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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回答，只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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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是没有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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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上瘾过。

对夜晚、对人群缝隙里的凝视、对不能说的关系。

她也崩溃过，咬碎过玻璃杯，用过比毒还重的字眼去划破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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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说过一句话，只有一人听见：

“我宁可痛苦的活着也不要变成干净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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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她不正常。

她说，你们只是太习惯不正常才叫那是“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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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有传言说她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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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猜她被系统清除；有人说她自愿离去；也有人说，她正在旧城市的深处建立一个“未经净化的精神保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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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任何证据，只有一条传出去的匿名讯息：

「如果你还记得上瘾，那你还记得你自己是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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