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體日記 - 第十三章【道謝、道歉、道愛、道別】A

於「道路」之中，吳紹樂看著安祖指向遠方的那處大光源—「終點」，他記得安祖有大概說明過，總之進了去，就真的回不來，雖了解的仍不多，但就這一點，他是知道的。

「進去，你就正式畢業了。」安祖看回他說。

「安祖，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講。」

「我還有東西還未做，可以再先回去嗎？」吳紹樂請求道。

「蛤！喂，你不早說？上了來才說要回去，你不要進了『終點』才說？」

「不……不好意思啦，可是……你剛剛『咻』一聲就帶了我上來，我哪有機會說話。」吳紹樂反駁道，出乎了安祖的所料，不過他也說得沒錯，剛才確實突然了點。

「那……回去不就回去咯。」

安祖再次舉頭向上，大聲道：「哎喲，大佬不好意思啦，都是他咯，搖擺不定的，我們現在先回去，待會再送他去『終點』。」

語畢後片刻，兩位存在又在貶眼之間回到人間。

「大佬？噢，是不是上次在責備你的那個白袍上司。」

「他？當然不是，可差遠了。」

他倆降落回那座山崖。

「說吧，下來是想要做些什麼？」

吳紹樂調整了一下站姿，衷心道：「我想跟他們，正正式式的說一次再見。」

道別，對於將要離去之人來說，的確重要，這是一個何等隆重的儀式，是他們與他們生命最重要的那些人，進行最後的一次會面、聚舊、叮嚀、交託，和剖白，對，就是這麼重要，這麼的特別。

安祖當然明白。

「嗯，也是，之前的每一個畢業生，在上完最後一課之後也是這樣，去吧。第一站想去哪？」

「麻煩你了，第一站—十三歲，餐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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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廳之中，正有一對母子坐於同桌，卻在各自各地吃飯。正是吳紹樂與將要掉棄他的母親。

時間現正停止，所有的人事物皆靜止不動。

「媽。」

喊聲之後，母親才得以動起來，望向呼叫她的吳紹樂。

「好久不見。」吳紹樂道。

「你是……紹樂？」

吳紹樂點點頭，並嗯了一聲。

「已經長這麼大了……」

吳紹樂看似有很多東西想傾說，只是安祖交帶過盡量不要談太久，他也明白，談得太多反而不好，簡單幾句足已。

「我快要離開了，趁現在，我想跟你說最後的一些東西。——媽，謝謝你，謝謝你生我出來，讓我可以在感受這世界中的所有美好；謝謝你跟我說笑一笑，世界更美妙。」

「什麼謝謝了，媽媽跟你說這些，自己卻完全做不到，是媽媽的不對，有何值得你感謝呢？」

此時的吳紹樂，外表上年齡已經比母親老上幾歲，可她依然視他為自己僅僅只有三歲的兒子般愛憐，手掌輕輕的撫摸著他同樣已經生出皺紋的臉，心生愧疚著。

「第二件，對不起，我知道我曾讓你遭受了不少困擾，還有很多的事情也是，對不起。」

「兒子啊，媽媽才應該要說對不起，是媽媽虧待了你……」

「或者是吧，我承認有一段時間，我真的十分憎恨你，甚至我也有想過不來，可最終我還是來了，因為……」吳紹樂主動擁抱上母親，閉上眼睛說：「你終究是我的母親啊，雖然我不知道你現在人在哪，生活如何，新家庭又如何，但我還是要說：媽，我愛你。」

「最後，再見了，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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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站是？」

「二十二歲，舊家。」

——

二十二歲的吳紹樂因著父親突如其來的道歉，不懂應對，從而轉卑為憤，奪門出走，他們便於此刻到臨。

同樣地於此時，時間都是停止，只有父親得以免去限制。

「紹……樂？」吳紹樂還未呼叫他，父親便已經一眼認出兒子。

一聽父親的「紹樂」二字，還未說什麼，立即衝上前給了他一個深深擁抱。

「爸，我好想念你。」吳紹樂道。

「爸爸也很想念你。」

「還有，對不起，對不起！」

「怎麼了嗎？」

「對不起，我錯了，那時候你明明都已經道歉了，明明身體都已經這樣，而我卻……我卻……」眼框開始湧出淚水。

「那時候的你不原諒我，也是很正常，一個這麼差勁的父親，本來就不應該有所奢望。」

「對，我承認，那時候我真的很討厭很討厭你……」語到中途，喉嚨哽咽得有點說不下去。

「那你現在原諒我了嗎？」父親問。

「其實我早就原諒你了，只是……只是因為我—吳紹樂這個人更加差勁，害怕若原諒了你的話，我就失去一個可以埋怨的對象，發現原來一切的錯事，都是因為我自己，所以才一直以來都不願意承認。要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然而即使是這麼差勁的我，在你人生最後的那段時刻中，最顧念的卻依然我，我配嗎？」

不知何解，父親好像已經知道這段時間裡發生的一切似的，開口慰藉道：「我兒啊，你也已經成為一個父親了，就算在現在死後你也會掛念著他，不是嗎？我都知道。」

「——」

「說到底，還是我對不起你更多，你可是我的兒子，哪有什麼配不配的；同樣地，他是你的兒子，又哪有什麼配不配呢。」

父親輕輕掃著他的後背，安撫他，不愧為父親，把他的一切全都看穿。

「謝謝你，爸爸，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一直以來都這麼的愛我，我現在知道了，我也很愛你！只是……只是生前的我不知道，我實在太過愚昧，現在才知道，現在才願意承認，會不會已經太遲了？」

「傻孩子，可沒有這回事，你不知道不是你的錯，只是我從不懂得表達，也從不願意在你面前承認，我不說，又不作，你又怎會知道呢？是爸爸的問題。還有，有心從來不會太遲，爸爸我一定會收到的，其他人的也是，請相信吧。信，就會成真。」

父親似是忽爾想起什麼般，再道開口問：「當時我向你請求過一件事情，那時候你沒有答應，我現在再問一次：可不可以讓我再看見一次你真正的笑容？」

吳紹樂且哭且笑：「嗯！」即使眼睛仍淚流不停，但沒錯，這也就是一個真正的笑容，相信只要親眼看到，定無一人可以作出反對。

「我終於都懂得『笑』了，終於都明白什麼是『喜樂』了，我也終於知道什麼是『笑一笑，世界更美妙』了，請放心吧，我已經可以了。」

「感恩啊，這樣，我就欣慰了。」父親繼續溫柔道：「紹樂，如果還有機會，你願意當讓我當你的父親嗎？」

「——當然啊。」

「即使我依然如此的差勁？」

「就算更差勁，也依然要是你。」

父親也哽咽起來。「感謝上天，有你，吳紹樂作我的兒子，是我這個差勁的父親畢生的福氣。」

「有你作我的父親，亦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份禮物，感恩，我愛你」

「我也愛你。」

「再見了，爸爸！」

「再見，我的寶寶。」

相擁之中，父親繼續輕撫著兒子，並互相述說著最後一次的再見，對，只要堅信，他們定必再見，說不定一進「終點」之後，就是父親來迎接他呢，沒有人知道，所以也沒有人可以作出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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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站是？」

「我的喪禮，第四站、五站也會在那，少走幾轉，便宜你吧。」吳紹樂嘻笑道。

——

靈堂中央，智叔正向簡知恩母子進行家屬謝禮中。

「智叔。」

智叔驚動起來，察覺到呼叫他的正是遺照被掛在牆上的吳紹樂，他本來也有著驚訝，可經思索了片刻之後，似是明白了什麼，便不再驚惶。

「紹樂！你回來幹什麼？死後還在這裡待太久，一個不小心可能就上不去，變成遊魂野鬼就不好了。」他仍在吳紹樂而擔心。

「嘿嘿，智叔你還是一樣嘮嘮叨叨的，可真懷念；不用擔心，我不會待太久的，而且你看見那位小伙子嗎？他就是來自上面，專門負責我的那位，他都允許了，所以請放心吧。」

吳紹樂指著為了盡量不騷擾他而站在後方安祖，安祖也向望了過來的智叔揮揮手，打了個招呼。

「其實我今次過來，是想趁人生最後一次的機會，好好的跟你說回一些一直以來都沒法說的話。」

他調整了一下站姿，挺起胸膛，像個士兵立正一般，深吸一口氣，彎身九十度角的全身鞠躬，說：

「智叔，謝謝你！因為你，我才得以有一份工作可以養活自己，養活家庭二十多年，若不是你，我可能在二十多歲時就活活餓死了；謝謝你，因為你的介紹，我才得以找到我一生中最愛，同樣因為如此，我兒子子信才得以出生，我才是個爸爸。謝謝你！」

挺回腰來，可然後未及半晌，他再次同樣角度的彎下腰鞠躬。

「對不起！其實我知道，多年來我無論在公司或是生活中都做錯了很多很多事情，那些事情都是你默默地在背後幫我解決，而我卻經常埋怨你，沒有顧你早就已經一把年紀，還要你擔心我這麼久；你退休之後，明明應該是由我來孝敬你，而我卻全都做反了，現在想回來可真是慚愧。智叔，對不起！」

語畢，身子終於挺直回來。

「嘿，不用這樣。不過，可真想不到你竟會比我先走一步。」

「世事難料嘛，誰又能猜得到那位仁兄的心意呢。」吳紹樂食指指向上方。

「的確，可真難料。」嘆息之後，再開口問：「還有其他話要說嗎？」

「呃……其實……接下來我要說的，可能會有一點肉麻，和沒有血緣關係的男人說確實挺尷尬的，哎喲，倒底說不說好呢？」

右手不自覺撫摸後頸。

「呵，智叔都活了這麼久了，有什麼沒見過，還怕什麼肉麻、難為情。」

「那你預備好，我要說咯：智叔，我……愛你。」

「……」智叔驚呆了一會。「哎喲，雖然早就猜得，可是……一聽下來不太挺得順。」

「我就說了吧，很尷尬好嗎？」

「不過，智叔也要說回一句，你也要挺得住喔：智叔也愛你。」

「……」

「哎呀。」「哎喲。」二人一起抖動著身子，皮癢癢，骨麻麻的，並於發抖之後同聲大笑起來。

「認識了二十多年，我們好像也是一次這樣對吧？」吳紹樂問。

「好像是，真想不到，二十多年的時間都沒有機會發生過的事，反而在你過世之後才發生，世事真難料呀！哈哈。」

「哈哈。」

笑聲之後，吳紹樂伸出雙手，請求擁抱，智叔當然不會拒絕，又有什麼理由值得拒絕呢？再肉麻的事情反正都已經做了，有什麼好尷尬的呢？

智叔也伸出雙手，身子靠前回應。這將近三十年的年齡差，使他們活像一對……就是一對感情很好的父子。

「父子」終於得以擁抱，又是二十多年來都從未曾出現過的，都在「兒子」過世後一次給回，這是空前的一次，遺憾的，也是絕後的一次。

「智叔……爸爸……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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