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國春深 - 第三章：春燈初上

春未至，燈先明。

南楚有一傳統——每年立春前七日，宮中會提前舉行「上元試燈」，由皇室子弟、王公貴族共賞宮燈，兼為祈願開春風調雨順。

今年的上元燈宴，比往年格外隆重。據說是因北涼質子蕭宴入楚，楚帝刻意欲示兩國「和氣」，廣邀王侯，聲勢壯闊。

但蕭宴卻不願赴宴。

自入宮以來，他謹守分寸，雖不避南楚群臣之目，卻也從未主動參與宴會遊賞。他清楚，自己不是南楚客人，而是質子。身份再華麗，終歸是囚。

直到傍晚前，一名內侍奉上一封手書邀帖，信封乾淨雅緻，邊角壓著幾朵乾梅花。落款處，是一個娟秀名字——「楚韞」。

蕭宴讀罷，神色微變。許久，他將信慢慢折好，擱入書中，不置可否。

夜色降臨，宮城萬燈齊放。

御花園中，燈海如瀚，畫燈高懸，燈火映梅，煙火流轉，燈影重重。池邊迴廊裡，立著無數手工製作的「祈願燈」，題字各異，有寫「風調雨順」者，有寫「科第高中」者，亦有少數女子輕柔寫下「早結良緣」、「與君長久」等字句，懷著不為人知的心思。

而蕭宴站在一處偏僻竹林旁，靜靜觀望人群。

他原本並不打算現身，卻最終還是來了。他對自己說，是為了觀察南楚貴族風俗；但心底深處，有個聲音他不願承認——是她寫了邀帖。

他在等，等她出現，卻不自知地等了許久。

直到一陣清香隨風而至，他循聲轉眸，見一抹淡粉身影穿行燈海之中，步履輕盈，手執燈籠。

楚韞今晚未著朝服，而是一身素緞煙羅裙，繡梅為飾，髮上只簪一枝燈花簪，簡單雅緻。她臉頰染著微微紅暈，不知是因夜寒，還是燈影太暖。

她也看見了他，眼睛一亮，快步走來：「你果然來了！」

蕭宴低聲：「你邀我來，我便來了。」

她唇角微翹，眸中有光：「那你可曾許過願？」

他看著滿園燈籠，問：「這些燈，真能應願？」

她搖搖頭：「我不知。但我相信，願望寫下的那一刻，人心是誠的，那就已經值得了。」

她說得那樣輕描淡寫，卻令蕭宴心中一震。

誠？這世上，真的有人會對一盞燈、一句願，誠到可以托付希望嗎？

「那你許了什麼？」他忽然問。

楚韞笑了笑，遞給他手中那盞未點的空燈：「我還沒寫。」

她抽出一筆，遞給他：「要不要一起寫？」

蕭宴接過筆，沉默片刻，終是提筆。

他寫得極慢，字跡如劍鋒，筆筆冷峻。她卻並不偷看，只靜靜寫著自己的那一句。

風輕拂過，燈影搖晃。兩人同時寫下願語，然後一同舉燈放入池中。

燈隨水而行，浮光躍金。

他們默默站在池畔，誰都未說話，卻又彷彿有千語萬言，都沉在那一盞燈中。

過了許久，楚韞問：「你寫了什麼？」

蕭宴目光淡淡：「說了也不靈。」

她不死心地說：「那我猜……你是不是寫『北涼無恙』？」

他怔了怔，未答。

她一笑：「我也寫了關於家國的。」

「哦？」

「我寫——南楚天下，安樂萬年。」

他望著她，第一次，眼神有些深沉。

這女子，她真心期盼這江山長久。而自己呢？自己卻是為毀了這一切而來。

一念至此，他竟覺心口微悶。

「你這般信任我，不怕我……做出傷你之事？」

楚韞一愣，片刻後緩緩搖頭：「你會的話，早就做了。」

他看著她的眼睛，心頭一震。她如此天真，卻說得如此篤定，彷彿這天下，除了信他，別無選擇。

這樣的人，如何能承受將來的背叛？

「楚韞……」他第一次，喚她的名字。

她怔住，抬頭看他：「你……竟第一次喚我名字。」

他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將眼神收回，看向遠方火樹銀花的燈景。那一刻，他竟有一瞬的妄想——若無國仇，若無身份，他是否也可以，與她一起，放一生的燈火於江南？

夜宴漸歇，群賓散去。

蕭宴獨自返回聿風殿時，路過池邊，無意間看見一盞未散的浮燈，卡在石角未流走。

燈紙破了一角，願字半隱。

他蹲下，撫開紙燈碎瓣，只見上頭字跡清秀，寫著：

「願有情人，無問敵我，不負今宵。」

他怔住良久，最後輕聲道：「……何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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