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火殞落之時 - 第貳拾玖章-未完成譜曲

　　「我想給妳看……這份樂譜。」

昕柔輕聲說著，從包包裡小心地拿出那本厚厚的筆記本。她翻了幾頁，然後停了下來，把其中一頁翻給我看，雙手遞來時，那紙張有一點點顫抖。

我坐在鞦韆上，緩緩接過她遞過來的筆記本。之後，她也靜靜坐到了旁邊的鞦韆。

我低著頭，望著那張樂譜，卻看不清心裡在想些什麼。腦子有些空白，又有些紛亂。

……她為什麼要做到這種地步？

這幾天，我明明已經表現得那麼明顯──刻意冷淡，不再搭話，甚至連午餐時間都選擇了遠離的角落，避免目光交會，不去打擾任何人。

我知道我很壞心，甚至惡毒……知道她很敏感、也小心翼翼，只要我退一步，她就會猶豫、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所以我選擇那麼做，選擇讓她遠離。

我明明是這麼……想要從她身邊逃開。可是，她不旦沒有放棄，反而做出譜曲，想要和我一起彈琴。我明明，對她說了那麼傷人的話……

曲子一開始用G大調寫的，可以看得出來是旋律十分溫柔抒情的歌，後來甚至轉成了E大調，似乎多了一層憂傷與希望交織的情緒。像是她想說的話，又說不出口的東西。

「這首歌雖然還沒完成，也還沒有命名……但是，是我想著我們兩個的回憶寫下來的。」她說，

「聽起來的感覺，很像是我們坐在夜空下，一起仰望星空。」

一起仰望星空……啊。

可是，她不知道的，她的天空很多閃耀的星星。我的，則是一片看不見的黑暗，就連我自己在哪裡都不知道。

我下意識地捏緊紙張，感覺那些音符開始扭曲、飄離，像是從五線譜上跳了起來，不肯被我看見。

「昀彤妳……願意……和我一起完成這首曲子嗎？」

她的聲音很輕，聽起來像是連自己都不太相信會得到回應。那是一種小心翼翼，幾乎可以聽見心跳的提問。她應該早就準備好被我拒絕了吧。

……我搞不懂，真的搞不懂啊……

為什麼，她還要對我這麼溫柔。我這種人，應該已經不值得她這樣對待……

「……我也不知道，我現在還會不會想彈琴。」

我說的是真的。我不知道現在的自己還能不能彈，還想不想再碰那樣的旋律。更不確定……還能不能承受她這樣的靠近。

「這樣啊……沒關係，我也不是想要勉強妳。」

她的手指繞著髮尾轉了一圈又一圈，視線落在前方的沙坑上

「我只是想著……如果可以的話，如果這首曲子能讓妳……哪怕只有一點點，也能打起精神的話，那就好了……」

……打起精神啊。如果她知道，之前的我都是拚命的想要偽裝起來的樣子，又會怎麼樣呢？

就連笑容也是……為了掩飾一些什麼的話。

我將筆記本闔上，還給了她。

她接過時，手指不自覺地停頓了一下。那一瞬間，她的眼神像是垂落的雨──沒聲音，卻濕透了整片空氣。

但她還是收下了筆記本，什麼都沒說。

我們沉默地晃著鞦韆，腳下的影子一長一短，前方幾個孩子在石頭鋪的小徑上嬉鬧奔跑。如果是以前……如果是那段還能自然說笑的日子，我們一起來這座公園的話，肯定會很開心吧。

或許會變成這樣，是因為我再也沒有力氣，去努力裝作一切都沒事的樣子了。撐不下去的，是我。先逃開的……也是我。

我總以為是別人讓我變成這樣，其實到頭來──還是我不夠努力吧。

如果那時候……那些事沒有發生，也許現在的我們，還能像以前那樣，並肩坐在鞦韆上，輕鬆地聊著天。

是我讓她變得這麼不安。是我……害她變成現在這樣子。

「……昀彤，妳說過……」

過了一陣子，她緩緩開口了。

「『憶海殞沙』那首歌，如果海一直沖刷石頭的話，那石頭或許就會變得圓潤，而不再尖銳……」

我微微停住了鞦韆的擺動，低下頭，看著腳邊那些被踩得光滑的小石子。

「我想，昀彤也像那片大海也說不定，漸漸讓我心裡那些石頭變得圓潤了……」

「因為昀彤妳那時候願意聽我說話，讓我可以去正視我過去那些傷痛。更重要的是，讓我看見了我自己。」

我抬起頭看她，她也剛好轉過臉來，眼神裡沒有一絲懼怕，只有柔軟而堅定的誠懇。

「所以，或許只是我的任性，但是……我也想要像昀彤妳幫助過我的那樣……」

「妳願意……和我說說，妳發生了些什麼事嗎……？」

「……」

風聲捲過樹梢，她的聲音卻那麼清晰，清晰得比那些孩子的笑聲還深刻。

……原來這個時刻，終究還是無法避免的啊。那些我一直努力掩蓋的東西，總有一天會浮出水面。那些碎掉的片段、那些埋在泥濘中的我，總有一天會被發現，再也隱藏不了。

……如果我說了，她會聽嗎？她會理解嗎？她會接受嗎？

她會……接住那，破碎一地的我嗎？

那瞬間，我忽然想起寒假那時，她遞給我筆記本的模樣。那時的她，也是毫無保留地，把自己最脆弱的部分，交給了我。

……我很想相信她，但是，我卻很害怕。

我垂下視線，手指輕輕劃過鞦韆冰涼的鐵鍊。接著，我起身，回頭看著她微張的嘴唇和閃過一瞬錯愕的眼神。

我彷彿也聽見自己說了句，連自己都沒想過的話：

「──要去走走嗎？」

．

風輕輕吹過樹葉，夕陽從枝葉縫隙灑落在石子路上，將整條小徑染上一片斑駁的光影。

我走在前面，腳步不快，但也不算慢。後頭傳來輕微的鞋底擦過石頭的聲音，像是某種小心翼翼的證明。

昕柔雙手緊握在胸前，沒有說話，默默地跟在我身後。

沒有人說話，卻又有千言萬語在浮動。我能感覺到她的在意、她的等待，但她什麼都沒問。那樣的體貼，反而讓我更加不知所措。

我不確定自己準備好了沒有，甚至連腦中都還是一片混亂。那些記憶像亂麻一樣糾結在一起，不知道該從哪一段開始解開。

但我知道，如果不說出口的話，我可能會一直……一直困在這裡。

「……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媽媽帶走了妹妹，我則是一個人跟爸爸住在一起。」

走過一棵巨大的樹時，陽光斜照在我臉上，我終於開口了。

「我的妹妹很聰明又很厲害……完全不像我一樣。」

「從小我就一直被說，不管什麼都比不上妹妹。讀書也好，彈琴也是……我不是被指責，就是被埋怨。可能，我就是比較差的那個。」

「直到國中老師和我說『要找回自信』這句話，我才發現，我一點自信也沒有。我有的，只是堆的和山一樣高的自卑。」

「身邊的同學也無法理解，大概，他們不覺得班上總是考第一名的人會有什麼煩惱吧。」

「漸漸的，我就不再和身邊的人提起我的事了。比起會聽到他們的冷言冷語，我不如什麼都不要說了。」

「我開始厭惡他們，厭惡自己，厭惡這份自卑，厭惡著厭惡所有的自己。」

「於是我開始思考，要怎麼活的『好一點』，不要這麼討厭自己，至少要努力一點，才能對得起自己。」

「但最終，我發現好像努力都只是徒勞無功。就好像站在山底的人，不管如何掙扎，都爬不到山頂。生來就差勁的人，怎麼可能變成優秀的人。」

我停下腳步，站在一處轉角的小廣場邊。落葉鋪滿地面，我看著自己的影子像裂開一樣。

「所有那些『看起來很厲害』的東西，也是許多謊言堆疊成的。」

「我知道我想要達成他們所期望的那個我，但是我越想要達成那個目的，就越發現自己的懦弱。」

「結果就是發現了再怎麼努力也沒有辦法，擺脫那些事。」

「被說是『還不夠努力』，『就是個失敗者』。」

我轉過身，看著她。

她微微睜大眼，像是從昏暗中忽然被一束強光刺進心臟。她的嘴唇微張，卻什麼也說不出口。眼神裡浮動著太多東西──震驚、難過、愧疚，還有……不知所措的同情。

但我沒有停下來，反而，我感覺好像什麼東西慢慢在崩解，越來越制止不住自己說下去。

「……妳記得嗎？那天，就是妳讓我看妳的那本筆記本的那天。」

「我其實很開心，因為好像有一個人也和我一樣，好像是『壞掉』的一個人。那是我第一次了解到，我們是一樣的人……」

「原來不是只有我有那些糟糕的想法、會胡思亂想，想要掙脫這種生活，想要……去死。」

「那天，我真的有一瞬間覺得，我們……是同一種人。」

「可是我後來發現，我錯了。」

「妳不是我，昕柔……我們不一樣。」

「妳把那些東西寫下來，妳說出來了，妳願意去面對、願意回想……妳甚至試著去和別人靠近，妳……很勇敢。」

我看向她。夕陽照在她臉上，她的眼睛紅紅的，像忍了很久才沒流淚。

「我不過是個活在陰影裡的人……膽小得連一步都不敢跨出去。」

「我沒有說出口的勇氣，也沒有改變的能力……我甚至不知道我現在……還剩下什麼。」

「因為我就是這麼……懦弱、又膽小。連死都害怕，連結束都不敢。可活著呢？也害怕啊。」

「怕下一秒又失望，怕再一次被否定，怕努力之後還是一樣什麼都沒有。」

「我以為自己還算活著，可其實……」

我吸了口氣，覺得連肺裡的空氣都冷得發疼。

「我只不過……只不過是在麻木地呼吸而已。」

最後一句話，感覺都要消失在空氣中。我抬頭，看著她，然後緩緩吐了一口氣。

「……就是這樣，我的話說完了。」

這句話一落地，世界彷彿也安靜了一瞬。

昕柔站在那裡，沒移動半步。夕陽照在她臉上，眼裡有悲傷、有自責、有震驚，也有一種深深的難以承受。

她沒有立刻說話，只是望著我，眼神慢慢變得濕潤，像是心裡正在翻騰出無數句話，卻不知道該從哪一句開始。

……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這些。

那些關於原生家庭的事，那些連自己都嫌惡的想法，那些我一直以為一說出口就會被厭棄的東西。

我到底在期待什麼？期待她能理解嗎？能認同嗎？還是只是……想看看，在我全盤托出的時候，她會不會留下來？

但無論如何，話都已經說出口了──而我，居然沒有那麼害怕了。

那些我曾經用力守護、用力隱藏的東西，現在就這樣攤在她面前，被撕開、被剖開、赤裸而脆弱地躺在陽光底下。

就在我幾乎要聽見自己心跳聲的時候，她終於動了。

她捏緊指尖，像在用盡勇氣對抗某種內心的拉扯，然後抬頭望向我。

「可即使那樣……我……」

她吸了口氣，眼裡是一種快要被眼淚淹沒的決心。

「我還是想要幫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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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陣風吹來，我感覺好像有什麼跟著消散了。

她說，想要……幫我……？

這句話本身沒有錯，我知道她是真心的。她不是憐憫，而是發自內心地想拉我一把，讓我不要再被泥沼吞沒。

但是，

為什麼，我會感到如此悲傷，悲傷到就像痛苦直接從胸口撕裂了出來。

彷彿有什麼懸著很久的東西，在這一刻，無聲無息地墜落，碎得一乾二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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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不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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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聲音不是我說的。

我猛地一回頭──身後站著一個小女孩，正抓著我的袖口，眼淚汪汪地對我大喊。

……為什麼？欸？一個女孩？

不對，那不是一個女孩……而是──我自己。

是年幼的我自己。

「妳看啊！妳看好啊！她只是站在門口而已啊！她根本不願意走進來！她不想走進來看我們有多黑暗啊！」

……

我懂了。那是一直都在我心底深處的，被我藏起來的孩子。

那個被家庭、被老師、被同學，被這些可悲的信念和價值觀，擅自的期望和擅自的失望所傷害的，那個幼小的我。

那個從來沒被誰真正接住的「我」，終於在這裡，出聲了。

「她說想要幫我……那不就是說，我是個需要被幫的人嗎？」

「是說我不夠好……說我壞掉了，才需要修理？」

「她是在叫我快點恢復正常，變回一個可以跟她一起笑的『凌昀彤』啊！」

她尖叫著，蹲在地上，用雙手緊抱著頭，彷彿那些聲音快把她撕裂。

但我知道……昕柔不是那個意思。她不是要責怪我，她只是……只是希望我……

──「快點好起來。」

變回那個可以配合她生活節奏、笑得出來、吃得下飯、聽得進歌詞、可以假裝一切都沒發生過的我。

……不可以，不可以說出那句話……

只要我還沒說出口，一切就還有可能不那麼壞。

但我忍不住了。那些話就像毒素，已經擠進喉嚨，現在開始腐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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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能幫到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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昕柔愣住了，像是整個人都被定格，雙眼睜大，瞳孔裡反射的是我的臉──或者說，我的殘骸。

可我真的不是想這樣說的啊。我根本不想傷她，可是我停不下來……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那些事情怎麼會是妳可以插手的？」

「妳要怎樣？幫我叫那些人閉嘴？替我從那個家裡逃出來？還是要坐上時光機回到童年把我救出來？！」

「我什麼都沒有了，妳知道嗎……」

「我只剩下……這些爛掉的、爛透的自己了……」

我垂下頭，不敢去看她的表情。不敢想像，那雙溫柔的眼睛此刻會變成什麼樣子。

但那些話還是繼續，像是破堤的洪水，一發不可收拾。

「拜託，不要再靠近我了，我求求妳……」

這句話一出口，我彷彿聽見什麼東西，在心底碎裂了。

那不是我的聲音，不是我的心，而是她的──

昕柔她，碎了。

啊……為什麼，為什麼我要這樣說……這下真的，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所有的一切，都沒了。

「……這……樣啊……」

她說了，非常的小聲，聲音聽起來像是拚命不要讓自己顫抖。

「對不起，我做了多餘的事。」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我不會……再打擾妳了……」

手裡還握著那份未完成的樂譜──那首她寫給我們的歌，那首她說「還沒有名字，但我想跟妳一起完成」的曲子。

她沒有回頭，一步一步，慢慢地離開了。就這樣走了。

我知道我這次真的，狠狠的，撕碎了她。

那些回憶，我們最初相識的時候，體育課上的時候，在寵物店的時候，一起回家的時候，在超市的時候，陪她一起練演說的時候，一起去咖啡廳的時候，聽她分享喜歡的歌曲的時候，一起合奏的時候，一起吃飯的時候，聽她訴說心事的時候，看著她寫作文的時候，園遊會的時候，她那些純真又燦爛的笑容……

那些畫面，一個個碎了。

我親手，把那一切都毀了。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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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不要靠近我，

是，不要離開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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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9----

From 祈

【抱歉……今天喜歡的人跟我告白了，我們答應交往了】

【我們就這樣分手吧】

【可是我們還是朋友喔？不管妳說什麼話我都會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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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3----

〔不用了，就結束關係吧〕

〔因為唯一一個會聽我說話的人，就在不久前，被我趕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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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封鎖聯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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