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燼冠冕 - （2）第二十五章，故事的尾端

喀喀喀——

狄戈爾與奧古納融合後的龐大神軀忽然停下腳步，像是思緒陷入了沉默，宛如在那斷裂的世界之上陷入回憶的漩渦。

「咳咳咳……！」

死亡的身軀跌坐在血與海水交融的地面，但很快重新站穩腳步。她望著那數公尺高的身影，神色驚疑未定。。

（沒有移動了？難道說，真理成功了嗎！？）

「……你贏了，諸王。」

「什麼？」

死亡有些詫異的望著那好幾公尺高的身軀，本來想試圖裝傻，但還是壓抑不住嘴角的笑容。

而神明的聲音已經不再低沉混濁，而是透出前所未有的清晰與解脫。

「我說，你贏了。那頭幼獸，成功解開了這場鬧劇。」

（不愧是我的徒弟！）

「狄戈爾……這個醜惡，又令人厭惡的名字啊，我與它奮鬥了數百年，直到現在，好不容易取回了自己的神格——」

「……奧古納吞併了你的神格嗎？」

女人歪過頭，思考了一下。

「也就是說，“冷靜”這項特質，其實是你的嗎？狄——咳咳咳？」

「很高興你沒有喊出那個名字，諸王。沒錯，那原本是我的神格。」

「那你不反抗？」

「我已失去子民的信仰，早已接受消散的結局。」

「但你最後卻喚出無數深海使徒，來襲擊你的子民。」

死亡有些無奈的看向那高大的身影，像是要挖掘出對方的真心。

「在長達百年的壓抑之下，失去神格的我，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怒火。」

「……說得也是，不過，繼承你的“冷靜”，難怪奧古納能專心壓制你，而不受那些祈願的影響。」

「是。就像是一場輪迴，我也因為這項神格，而找到反擊的機會，真是諷刺。」

「那奧古納呢？現在的祂，在哪裡？」

「……奧古納，本就是一位失去了信仰的渺小神明，只是陰錯陽差找到了那些人類的呼喚……所以在我成功取回身體的剎那，祂已經灰飛煙滅了。」

「欸？」

「而我，也因為那頭幼獸的揭示，將放下執念離去。」

「等等！那這裡的人們呢！？」

「波塞冬大人，或許會為這裡安排新的庇佑吧？這已經不再是我需要介入的命運。」

祂的語氣平靜，甚至帶著些微解脫。

如同在呼應神明的話語一般，那具身軀逐漸變得透明與黯淡。

「等一下，狄——」

死亡趕緊伸出手，但卻是什麼都沒捉到。

「諸王。我的名字，是Thalgor（薩爾戈爾），你不需要記得，也不需要銘記，只要明白，我們曾經相遇過就好。」

對方的身影緩緩消散，像是沉入了海底一樣，不再回應。

「薩爾戈爾嗎……我不會記住，但我會，記得這場戰鬥。」

明白了那話語裡的釋懷，死亡也沒再執著，而是輕笑一聲。

「好了，我該去找真理——」

轟碰！！！

「？？？」

遠方海平面猛然裂開。

「……什麼聲音？」

不，是震動。一股令人作嘔的沉悶低鳴自海底傳來，大地開始劇烈搖晃，浪花被倒捲至天際。

「……不是吧。」

她猛地轉過頭——那不是聲音，而是海嘯。

原本由神明壓制的深海，如今失去神格的封印，萬噸的水牆正朝著這座世界洶湧而來。

那不再是神罰，不是信仰的審判，而是最純粹的——自然的暴走。

「……真理！」

她立刻拔腿奔跑，踩在還在塌陷的神殿殘骸間，不顧一切朝著斷崖的方向衝去。

那聲浪已經近了。

「還不能結束……我還沒帶妳回去啊！」

-----

海水撲面而來，它緩緩流過少女的靴子，輕輕沖刷著上頭的血跡。

應該逃跑才對。

真理眨了眨眼，試圖保持清醒，但是身體卻動彈不得，連眼皮也變得沉重。

（動起來……動起來……）

拼盡全力移動了一下腳步，但是身體卻直接失去平衡，向後倒去。

「……！」

噗唰——

預期中的撞擊沒有到來，海水接住了她的身體，如同一張冰冷又無聲的網。

後腦一陣發麻，更讓她意識到——這片海域，已經不再平靜。

（海水的速度……好快——）

不知是水在上升，還是她在下沉。

即便想撐起身體，但每一條肌肉都像被抽空了力氣，只能任由潮水一遍遍沖刷，像是被拖拽、被蠶食。

（不能……睡過去。）

但那股沉眠的誘惑卻越來越強烈，像是有什麼東西從深海深處輕聲呼喚。

權能的反噬在此刻毫不留情地爆發，將她的四肢釘入虛無，讓意識如同潰堤般破碎。

噗唰——

又是一記海浪猛烈拍擊而來。

她來不及閉氣，鹹苦的潮水瞬間灌入口鼻，喉嚨一陣痙攣。

「咳、咳咳咕……！」

少女掙扎著，但力氣像被剝奪殆盡。

水勢沒入耳中，世界變得模糊又遙遠。

她的身影終究支撐不住，緩緩沉入那無聲、無光、無神明的深淵。

（等一下……我還沒……）

我還沒說出口的話，還沒完成的事，還沒……活夠。

我還想做些什麼，我還想……活下去。

但冰冷的潮水沒有回應她，正如那位不再言語的聖女、如那位沉默無聲的神明。

沒有溫度，沒有手掌，沒有眼神將她拉回來。

她只能眼睜睜地望著——那一顆顆自肺部逸出的氣泡，一顆、兩顆、三顆……緩緩升起，又迅速被黑暗吞噬。

就像她自己一樣。

（我……）

眼皮闔上前，她似乎看見了什麼。

那是一段破碎的記憶。

在更久遠的過去，她也曾穿過滿地的血水，也曾跪在神像之前，雙手顫抖地奉上自己的祈願與身體。

也曾為了能夠「被看見」，甘願讓自己成為利器，成為祭品，成為神明最忠誠的傀儡。

甚至完全不認為自己是“要被拋棄的”，而是“要被獻上的”。

右眼之上的傷疤隱隱作痛，但又很快被潮水的冰冷遮掩。

（我……和埃莉希婭，其實很像吧？）

她總認定聖女愚蠢，認定對方被神明玩弄、在信仰裡奔向毀滅。

但自己呢？

那時候的她，眼裡也有相同的渴望。

希望能被需要，希望能被留下。

希望——只要還有價值，就不會被丟棄。

只要能被看見，能帶來好運，父親便會看到自己，孩子們也願意與她玩樂。

不論是誰，只要能給她一點目光、一點「信仰的回應」，她就能撕裂自己獻上。

（其實我們都……一樣愚蠢吧？）

指尖逐漸失去知覺，四肢被深海擁抱。

從話語裡，從內心裏，緩緩探出一個隱藏許久的渴望

——好想要，被愛著，被注視著。

好想要誰的愛。

就像那位聖女一樣，被追隨著，被愛戴著，即便是建立在謊言裡的醜惡。

即便信賴的被毀滅，即便身不由己，有誰可以愛著自己嗎？

「即便是失去了信仰，活下去就好了。」

死亡的話語猶如在耳邊迴響，是啊，只要活著就好了，可是……她只有這樣一個活著的理由。

（好冷……好暗……好想……）

回家，有一個會有人迎接自己的家。

隨著最後一顆氣泡從鼻腔裡溢出，少女的視野徹底陷入黑暗。

故事的尾端不都是如此嗎？

一個幸福又溫暖的家。

烏鴉又一次墜入深淵，掙脫不能。

紫羅蘭般的眼睛沒有再睜開，而是認命般的越沉越深。

「真——」

嗯？

「真理——！」

有誰，在呼喚我嗎？

「你在哪裡，真理！？」

這是不可能的，海裡不會有聲音。

「回答我——！！！」

真是沒想到，會在最後想起你的聲音。

算了吧，就讓我沉下去，然後你再去找一個徒弟之類的——

「混帳！該不會是……！」

不要來找我，不要再讓我有希望了。

她放任身體緩緩沉淪，直到聽見了明顯的一聲「噗嗵」。

但意識早就已經虛弱到無法去思考，只是一昧的沉沒，但是……

唰——

有人抓住了她。

是誰呢？

可以給我你的愛嗎？

咕嚕……咕嚕……

她的身體如同枯枝，卻被某種力量狠狠攫住，拽出深不見底的絕望。

水流像是將人撕裂般急促地劃過耳畔，壓力撕扯著內臟。

她的嘴唇微微張開，卻只能吐出最後幾個殘餘的氣泡。

嘭——！

水面炸裂的瞬間，她的身體被猛然拉出海面，像是一根被死神咬住的箭矢，卻在最後一刻被某人硬生生地扯回人間。

「咳、咳咳咳咕……！哈啊……咳咳——」

冰冷的空氣灌入肺部的那一刻，胸口像是被烈火燒灼，她拼命咳出那混著海水與血的嗆息，像是為了證明自己仍活著一樣。視野一片模糊。

水珠、髮絲、天光——全部亂作一團。

然後她聽見那聲音，近在咫尺，顫抖著，又幾乎崩潰。

「……我找到妳了……妳這個、笨蛋。」

手掌緊緊握住她，即使全身都在發抖，卻依然用盡全力不肯放開。

「為什麼……為什麼你不趕快跑啊……」

那是一種混雜著惱怒與心疼的呢喃，如同來自過去的無數日夜，在這一刻全部湧上來。

那雙美麗的藍色眼眸，明明如同海水一樣深邃，卻又比海水溫柔。

真理想開口，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只能癱軟在那溫暖的懷抱中，像是終於回到屬於自己的——「……找到了……」

她輕聲呢喃，然後，失去了意識。

烏鴉好像找到了一個小家，於是安心的閉上了眼睛。

----

「真理……？真理！！」

將少女從水中拉出來的瞬間，死亡便感受到對方的身體冰冷而僵硬，毫無反應。

她咬緊牙關，雙臂幾乎因劇烈的寒冷與力竭而發抖，卻仍將那毫無溫度的身軀一步步拖上岸邊濕滑的礁石。

同時立即跪坐在少女身旁，找尋對方的脈搏與鼻息。

——沒有反應。

「可惡……！」

她飛快撥開對方額前濕透的髮絲，壓住胸骨中心，開始進行胸外按壓。

雙手交疊，手臂筆直，壓力穩定地落下。

一、二、三、四……！

節奏規律，每一下都做得十分標準，不容許有一絲猶豫。

她不想去想像萬一的結果，也不想去想像這張臉再也睜不開的模樣。

「三十、換氣……」

她低頭，迅速捏住少女鼻翼，將空氣吹入那失去力氣的胸腔，再次檢查胸部起伏。

——微微的，但幾乎看不見。

「不夠……再來！」

她繼續按壓，汗水與海水混在一起滴落，雙手早已發麻，但她沒有停下。

「真理……妳這個混蛋徒弟！不是說過想活下去嗎？那妳就給我睜開眼睛啊！」

終於，在又一次吹氣之後，少女猛地一咳，海水從喉中嗆出，濕透的胸膛劇烈起伏，眼皮微微顫動。

「咳、咳咳咕……咳……」

像是從無與倫比的黑暗之中甦醒，少女的眼睛裡充滿了迷茫，連臉上的羽翼也沒有精神的低垂。

「你……！」

死亡立刻將她側放，協助她把體內的水咳出來，一手輕撫著背部，另一手仍穩穩支撐著對方。

「呼吸，慢慢來也沒關係！」

「嗯……」

但少女沒有太多回應，只是虛弱地閉上雙眼，再次昏迷過去，但這次，她的胸口還在上下起伏。

而死亡則是將她緊緊抱住——像是終於抓回了那隻無家可歸的烏鴉。

「笨死了……」

羽翼像是抗議般輕輕移動，卻又像是本能一樣顫抖。

「啊，你應該很冷吧。」

海嘯已經退去，或許是波塞冬察覺了這裡的異常，所以緊急將潮水收回，但至少，並沒有注意到她。

「先找個地方休息吧。」

死亡低下頭，看著少女的側臉，而她的手指蜷縮著，像是怎麼也暖不過來，連自己的體溫也無法傳遞給她。

「唉……辛苦了，真理。」

不知該用什麼樣的話語來訴說，所以死亡只是將對方抱得更緊了一點。

「雖然還沒有所謂的家，但——歡迎回來，真理。」

故事的尾端，一個溫柔的背影漸行漸遠，帶著她那溫柔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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