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鎖記〉女性主義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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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期,我們繼續來聊女性文學。
上一篇文章我簡單介紹了何謂女性主義。當提及女性主義,必然會涉及一個重要概念:父權制,父權制有什麼特徵?男性和女性在這個制度下的地位如何?女性是否是父權性下的唯一受害者?上一期內容能夠為這些問題提供一個簡略的答案,有興趣可以回去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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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女性主義是針對父權制的流弊進行抗爭而誕生的一種意識形態。那麼女性主義文學自然也是圍繞着父權制進行探討。本身我想就女性主義文學,找一個比較確切的定義,但在我找的那幾本經典文學理論書籍中也沒有好明確說明女性主義文學常有的特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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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還是暫且為各位找了一個我覺得可以參考一下的定義(方面大家如果要寫論文可以落reference)。在孫紹先所著的《女性主義文學》一書中,作者是如此定義女性主義文學:
「女性主義文學」(Feminist literature) 是指那些以女性為創作重心的作品和與之相適應的文學批評。凡是反映女性在男權社會的苦悶、徬徨、哀怨、抗爭的作品,不問其作者性別如何,都視為「女性主義文學」。(P.3)
所以女性主義文學是有別於一般的婦女文學或女性文學,一是婦女文學,可能只是單純以女性作為關懷對象,描寫女性經驗和心境。女性主義文學是必然會涉及到女性在男權社會下的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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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雖然這類文學都是在說女性在父權制下的困境,但不同國家不同時期的社會都有其各自的父權制特色,例如英美的女性主義文學是有別於法國的,但因為筆者不熟悉英美和法國的歷史,所以接下來通過文本分析來了解理論的環節,我不會選擇外國的女性主義文學經典,而使用中國民國時期才女作家張愛玲的著名作品〈金鎖記〉進行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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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鎖記〉故事簡介
因為不確定大家是否都有閱讀過這篇作品,所以這裡請容許筆者先作一個內容概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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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背景設定在清末民初時期,女主角曹七巧是年輕貌美的麻油西施,家中是開麻油店的,有不少追求者,本該過上物質未必很豐盛,但至少溫飽美滿的生活。但一場包辦婚姻,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使她餘生都在苦悶與不甘渡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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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巧的父母在她年幼時經已去世,她是由兄長養育成人。某年,城中一大戶人家姜家的二少爺找老婆,他有軟骨症,所以其他門當戶對的小姐根本看不上他,所以姜家便挑中了家勢不好,但至少貌美的曹七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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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七巧嫁去姜家後,經常因為自身出身不好,受盡夫家上下的冷眼,連丫鬟都可以在背後議論她。更要命的是,七巧嫁過去時應該只有十七八歲,年輕氣盛,自然是有性需求,但那姜二爺因有軟骨症,身體癱軟無力,根本沒法滿足七巧。所以,當時七巧只能把性的目光轉移到家中唯一健康男性——季澤身上,兩人雖然有調情,但季澤因為不想惹事上身,所以寧願在外花天酒地,但不願和七巧發展出不合倫理的關係,這也使七巧長時間活在苦悶壓抑之中,人格亦漸漸變得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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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她終於捱出頭,成了別人婆婆,她便開始她的報復,又是用言語欺凌自家兒婦,把她和自己兒子長白的房事公諸於眾,害得兒媳受不了,選擇自縊。欺凌完兒媳,親生女兒也不願放過,先是在流行天足的時代,迫女兒纏小腳;天天去她學校鬧,不讓她上學;但她遇到心儀的男性時,處心積慮地拆散他們,主打一個「自己活得不幸福,其他人也別想快活」的異化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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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她的一生,年輕時兄長因為一點錢,把她送進一個黃金打造的牢籠裏,剝奪了她的自由和幸福。其後使她一直活在苦悶與壓抑之中,成了一個愛財又厭女的瘋子。其實她曾有一個機會,能讓自己的性欲得到滿足,但卻因為捨不得錢 (賣掉她一生換來的錢),而親手把他趕走。最後,她的不甘與怨恨都化成尖銳的利刃,教她瘋狂地刺向身邊的人,落得一個孤伶伶,窮得只剩錢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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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金鎖記〉的內容來看,這部作品是很適合歸類在女性主義這一類別中。整篇作品主要能夠劃分成兩個部份,其一是七巧作為媳婦在父權制被壓迫的過程,其二是她作為婆婆用同樣手段壓迫後輩的經驗。而這兩部份正好對應了女性主義的兩種主要的文學主題:壓迫與反抗。下文我們將就這兩點用例子輔助進行闡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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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來談壓迫。
第一個最明顯的內容,就是七巧所經歷的包辦婚姻。這是在中國父權體制下女性很常面臨的一個困境。她們生而為女性,就注定其對於自身的婚戀自由,乃至整體命運是不具有自主權,她們只能作為一個他者、被物化的對象,被家中的男性家長隨意擺佈人生。即使是性格那麼潑辣的七巧,也逃不過這樣的命運,被迫嫁給一個有軟骨症的男人。這段不情不願的婚姻,正是造就她一生悲劇,使之瘋魔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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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我們再做一個歸納,能夠看出導致七巧在嫁去夫家後,生活不美滿的原因其實有兩個:性生活的苦悶,和父權家庭的精神壓迫。文章開首,就是一段丫鬟在議論主子七巧的情節,在交代了故事背景的同時,也已經點出七巧在這個家的地位是如此坎坷,連下人也能夠隨便踐踏她的自尊。
小雙道:「告訴你,你可別告訴你們小姐去!咱們二奶奶家裡是開麻油店的。」
鳳簫喲了一聲道:「開麻油店!打哪兒想起的?像你們大奶奶,也是公侯人家的小姐,我們那一位雖比不上大奶奶,也還不是低三下四的人——」
⋯⋯
小雙道:「龍生龍,鳳生鳳,這話是有的。你還沒聽見她的談吐呢!當著姑娘們,一點忌諱也沒有。虧得我們家一向內言不出,外言不入,姑娘們什麼都不懂。饒是不懂,還臊得沒處躲!」
看她和其他女眷的相處,也能明顯看出那些女眷都討厭七巧,這是因為她自身出身低下,沒有靠山,被人欺負也是自然。再加上七巧口直心快,又愛多管閑事,這種缺乏大家閨秀教養的行為,就更加令家族的人認為她粗俗,不願待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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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那個壓迫的形式中,施以壓迫的對象不是傳統的男性家長,不像巴金的《家》有一個傳統的老爺子,然後晚輩全部都要聽他那些不合理的命令。這個大家長的角色,在張愛玲這部作品,被轉移到女性身上,誕生出女性家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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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父書寫、去勢模擬
要做到這一點的前提,是男性的缺席和去勢。在學者林幸謙的一篇論文中,他提及張愛玲為了把女性的主體放在中心位置,她選擇用一種無父書寫,也即是移除男性大家長的角色,改為由老太太擔任;並且,對其他男性角色採用去勢模擬的書寫,削弱他們的權威性和主體性,抑壓其陽剛氣質,使他們在張愛玲的女性敘述中失去主導身份 (P.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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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點體現在姜二爺和季澤這兩位男角上。不難看出,這兩個角色都缺乏父權制度下推崇的陽剛氣質。在我們上一篇文章有提及,父權制推崇的是男性支配,而男性作為社會的統治者,應該要表現得果敢、上進、有控制欲 (霸道總裁那樣),但先來講季澤,他只是一個整天花天酒地的紈絝子弟,只會敗家,不會工作,和權力扯不上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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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二爺的去勢化就更嚴重,不但沒有一個健康的身體 (身體強壯是一位男性的基礎資本),他的名字也是被抹去的,這就像中國古時女性,史書一般只會記載女性的姓氏,但不會記錄她們的名字,即使她們對國家做了很大的貢獻,也只會留下一個什麼陳氏李氏的稱呼,都是家族的姓,而非她們自身的名。所以姜二爺的存在,讓讀者看到的不是他這個人,而是他在姜家這個家族作為次子的身份,這是一種很典型抹去其主體性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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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家長
沒有任何男性佔據那個掌管家族權力的位置,自然就旁落到女性手中。但其實作品沒有太多書寫七巧被娘家壓迫的情節,雖然有丫鬟議論她,和其他女眷表達對她不滿的橋段,但也沒有那種叫她去做牛做馬、擺明欺負她的行為。這可能是張愛玲不希望這部小說變成一部痛斥父權制腐敗的社會小說,男女戰爭才是她的首要主題。但雖沒有很多七巧被壓迫的情節,卻有不少七巧壓迫他人的情節,反映出父權制下壓迫的傳承,女性家長的做法實與男性沒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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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巧的主要兩個壓迫對象:女兒長安和兒媳芝壽。
先來講芝壽,七巧欺負芝壽的原因,其實不難理解——嫉妒與害怕。七巧嫉妒芝壽可能擁有自己未曾得到的幸福,同時害怕她從自己身邊奪走她唯一能靠近的男性 (兒子長白)。但長白作為家中唯一男丁,有傳宗接代的責任,而且他也有花天酒地的不良傾向,所以七巧不得不為他娶一個老婆,以此把他困在家裡 (一種佔有兒子的手段)。不過即使是她自己選的人選,對於這個可能奪走兒子的女人,她是必然不會有好臉色的,因此用各種瘋言瘋語中傷芝壽,使之蒙羞憂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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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七巧在年輕時飽受父權制的剝削,但當她成為這個制度的掌權者時,成為一位女性家長,結果行為卻與男性家長無異,還是不斷用自身的權力打壓後輩,延續父權制度下大家長式的壓迫。
光裡,她的腳沒有一點血色——青,綠,紫,冷去的屍身的顏色。她想死,她想死。她怕這月亮光,又不敢開燈。明天她婆婆說:「白哥兒給我多燒了兩口煙,害得我們少奶奶一宿沒睡覺,半夜三更點著燈等他回來——少不了他嗎!」芝壽的眼淚順著枕頭不停地流,她不用手帕去擦眼睛,擦腫了,她婆婆又該說了:「白哥兒一晚上沒回房去睡,少奶奶就把眼睛哭得桃兒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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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可能會問,為什麼芝壽的丈夫長白不去調和一下?我們上文提到一個概念——男性的模擬去勢,七巧為了將兒子留在自己身邊,也有做了一些事情把長白胎化。在《浮出歷史地表》一書中,寫「母親將通過把媳婦(或兒子的任何女人)變為骯髒的客體,來完成她對兒子的閹割」。我對這句話的理解是,客體即是不具備主體意識和慾望,類似物件的存在,而這件物件在七巧眼中是骯髒的, 所以整句話可以理解成,七巧把芝壽當成可以被踐踏的物件,讓兒子和她無法建立親密關係,因為一旦兒子沒有被閹割,他成為掌有權力的男性,與作為主體的妻子建立正常的夫妻關係,這樣七巧女性家長的身份便會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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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七巧必須要破壞兒子和兒媳的關係,讓兒子繼續依附着自己,如果單是妻子無法困住丈夫,就餵兒子吃鴉片,讓他完全胎化,完成對他的閹割。這樣,自己女性家長的身份也得以延續,成為「漆黑的天上一個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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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了這麼久壓迫,接下來談談反抗。
在上文提過的《浮出歷史地表》一書中,有評論「張愛玲在她的敘事語流中,揭示了死者/ 舊女性之生的隱秘,揭示了一個女性施虐狂的誕生,這原本是父權社會隱秘而持久的虐待與壓抑行為的產物。而女性/ 母親的瘋狂與變態,原是對父權社會的報復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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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七巧經歷了30多年父權制度的壓迫後,一直以來累積的苦悶與憂憤也在她成為女性家長後全數爆發。她選擇報復父權社會,然而這報復手段卻是欺壓比自己更加邊緣化的人 (她的兒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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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學者點出,在〈金鎖記〉的世界,沒有母親與女兒,只有女人和女人。如果七巧的心理異化已經嚴重到把女兒當成一個敵對的女人看待,其實就不難理解為什麼屢次搞砸長安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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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父權制奪走了我的幸福,她便要對所有生活在這父權制下,共同創造她這個悲劇的所有人負上代價,當中就包括女兒長安。七巧與長安的關係,就像一個死囚與一個可能遇赦的囚徒。長安還年輕,她還可以通過嫁給一個新式思想的男人來擺脫父權制的扼殺,但她的母親已經沒救了,她這輩子已不可能獲得自己渴求的愛,憑什麼只有自己活得如此可悲?這種不甘、憤恨、哀怨,促使她產生一種強烈的毁滅意欲,她要破壞掉別人的幸福。這是她對父權制的報復,我們可以說這是一種反抗,但同時也是一種壓迫的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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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我認為還有一點值得一提:七巧的性渴望。在父權論述中,女性應該只是一個客體,不容許擁有主體意識和慾望。但在這部作品中,七巧不是一個單純被投射慾望的載體,而是同樣擁有慾望的活生生的人。甚至反過來,男性才是被觀賞的客體,出現女性凝視的書寫:
「季澤把那交叉看的十指往下移了一移,兩只大拇指按在嘴唇上,兩只食指緩緩撫摸著鼻梁,露出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來。」
這種大膽表現情慾的心理描寫,正好展示七巧作為一個主體的慾望和意識,不再是父權制下任人擺布的人偶,展示出女性主義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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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如果要再仔細分析,文中仍有很多細節,能夠發展出有關女性主義色彩的觀點,不過礙於篇幅,今次就暫且說到這裡。喜歡上述內容,記得點讚,可以追蹤我的IG和Penana,盡量會在每週日更新 (雖然又遲到了),感謝各位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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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書目:
孫紹先:《女性主義文學》(瀋陽:遼寧大學出版社,1987)。
張愛玲:〈金鎖記〉,《傳奇》(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1)。
林幸謙:〈論張愛玲的“無父文本”和女性家長的主體建構〉,《現代中文文學學報》,二卷二期 (1999),頁61-90。
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現代婦女文學研究》(北京: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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