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以後,午後的陽光柔軟許多,照在木質書桌邊,像一層安靜的時間薄霧。
林芷晴的生活開始慢了下來。她開始記錄症狀,開始練習與暈眩和平共處。手指顫抖的日子偶爾來訪,她也學會不那麼驚慌,而是坐下來喝杯熱茶,等身體自己慢慢靜止。
她和許睿誠一起住在河邊那棟老屋裡,一樓是開放式的書房與廚房,二樓的窗台外種了一排茶花。老屋是他以前常來租讀的地方,幾經修繕後,如今成了他們共同生活的家。客廳書櫃一半擺著他的醫學筆記,另一半則是他的新教案與學生報告。
許睿誠近期受邀回到母校擔任客座講師,每週固定在文學系開課。他白天忙於授課與執導學生,清晨出門時總會悄悄在桌邊放下一張紙條,或是一束剛從市場帶回的小花。傍晚則會準時回家。有時帶回拎著兩人喜歡的便當,有時帶著他在課堂上聽學生分享時靈光乍現的點子,迫不及待的想與她分享。
「這次的期末作業我想讓學生寫一份『預言書』,」他一邊倒豆漿一邊說,「預言自己十年後的模樣,妳覺得怎麼樣?」
她笑了笑,說:「你是在暗示我要寫一本自己的病程筆記嗎?」
他也笑了,眼裡卻是一種比笑更深的溫柔:「我只是想讓妳知道,我們還有很多明天可以寫。」
那天晚上,她母親打來電話,語氣平靜卻藏著些微顫動。
「妳明天能不能過來一趟?」母親說,「我煮了妳最喜歡的排骨湯。還有⋯⋯我像看看他。」
「他?」林芷晴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妳是說⋯⋯睿誠?」
「嗯,」她母親的聲音異常堅定,「如果他是真心待妳的人,我想知道他長什麼樣子,也想知道,他願意怎麼陪妳走完接下來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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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下午,風溫溫地吹著。
許睿誠拎著水果和林芷晴一起走上那棟熟悉的公寓樓梯。他衣著整齊,眼神安定,卻在按門鈴錢悄悄地吸了一口氣,像是在平靜中尋找一份穩妥的勇氣。
門打開的那瞬間,三人對望,像是時間彼此試探了一秒。
「阿姨您好,我是睿誠。」他輕聲開口,語氣裡有著未說出口的敬意。
「進來吧,別站著了。」她母親點了點頭,眼神掃過他的臉,那目光細緻,卻不帶審視。卻像在默默描繪他與女兒未來歲月的輪廓。
客廳溫暖明亮,窗邊擺著幾盆照料得宜的茶花。餐桌上湯氣氤氳,茶香盈室,熟悉的排骨湯還冒著熱氣,一如記憶中童年的味道。
談話從芷晴小時候的趣事開始:她三歲時偷藏糖果在枕頭底下、七歲那年在校門口迷路卻自己畫地圖走回家。母女之間不經意的笑聲緩和了氣氛,也讓睿誠更加看見她們之間的深情。
話題慢慢轉向病情,林芷晴低聲補充最近手指顫抖的頻率、走路時的輕微晃動,還有睡眠中偶爾驚醒的恐懼。她母親靜靜聽著,只結清扣著茶杯,神情柔和卻有一絲藏不住的心疼。
終於,她抬起頭看向許睿誠,語氣很輕:「睿誠,我知道這條路不容易。芷晴將來的身體可能會慢慢失去協調,慢慢不能說話、寫字,甚至會不記得一些事⋯⋯你真的想好了嗎?」
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望向林芷晴。她正靜靜看著他,眼中有細微的慌張,也有為光閃動。
「阿姨,」他說。「我不是因為同情她,也不是因為責任。我只是知道,我願意陪著她走到最後。無論風景變得怎樣,我想牽著她的手走下去。」
他的聲音低穩,像某種承諾被輕輕放進時間裡,無需宣誓,卻足以穿越風雨。
沉默片刻後,林芷晴的母親輕輕點了點頭,眼裡泛著薄淚,卻也終於露出久違的微笑。
「那就好,」她說,聲音有些沙啞,「這樣我也能安心一點了。」
那一刻,黃昏的光落在桌上,落在三人之間,像一層柔軟的牽引——連結著過去的隱憂與未來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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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過後,芷晴起身收拾碗盤,陳雅琴卻按著她的手,輕聲說:「讓我來吧。妳陪他坐坐。」
她看著母親的背影走進廚房,想說什麼卻沒說出口。客廳靜了一會兒,睿誠倒了兩杯溫水,把其中一杯遞給她。
「妳的母親真是一個堅強的人,」他說,「但⋯⋯我可以從她的眼神中看出擔心。」
芷晴輕輕點頭,手握著杯子,心卻彷彿握著一團無法言說的重量。「她一輩子都在習慣照顧別人⋯⋯從未想過自己要怎麼被照顧。」
「她正在學,」他說,語氣像風,「妳也是。」
廚房裡水聲淙淙,母親洗完碗,擦乾手,走回客廳,這一次坐在了許睿誠對面。
她輕聲對著芷晴說:「芷晴,你應該也累了,趕緊到房間裡休息一下,媽媽跟睿誠說一下話。」
芷晴有些猶豫地看了母親一眼,又看了看睿誠。睿誠對她點點頭,像是無聲的安慰。她終究沒多說什麼,只是輕輕起身,回房時步伐緩慢,像是不捨,又像是信任地將某些話交由他來接住。
客廳靜了一會兒,母親為他倒了一杯茶,接著從茶几抽屜裡拿出一張泛黃的舊照片,遞給他。
照片中是一個約莫五歲的只晴,穿著紅色連帽外套,站在醫院長廊前,笑得像是整個冬天都不會冷。
「那時候是她第一次跟著我回醫院複診,我本以為她會因為害怕而哭,結果她拿著糖果發給候診的病人。每個人都說,她的笑像太陽。」
陳雅琴將照片收回去,又看向他,眼神不再是打量,而是直白的託付。
「睿誠,我不會問你承諾什麼。我只是想知道,當她忘記這張照片的時候,當她手指再也握不住你的時候,你還會在她身邊嗎?」
許睿誠望向她,沒有迴避。
「如果她不記得了,我會替她記得。如果她握不住了,我會雙手捧著她。阿姨,我不怕她變了,只怕沒人留下來陪她變。」
沉默如潮水一般慢過短短幾秒,但那是一種深海裡的平靜。
陳雅琴輕輕點了點頭,接著緩緩開口:「睿誠,我不是一個容易把女兒交出去的人。從她小時候,我就一直在等一個能真正看見她、懂她、陪她走的人。不只是陪她走過好日子,更是患難與共,陪她一起走過各種艱難的人。」
許睿誠點頭,神情誠懇:「阿姨,我知道妳擔心的從來不是表面上的事情。我能答應你的只有一件事——即便將來她再也無法牽著我的手,但我願意繼續牽著她的手,陪著她走到盡頭。」
陳雅琴看著他許久,終於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她的病不只是身體上的事,有一天她可能會開始忘記你們說過的話,走過的地方,甚至是你。但我希望,你不在她記憶裡的時候,仍能在她生活裡。」
「我會。」他說得平靜,卻帶著無可動搖的堅定。
林芷晴悄悄站在門後聽著他們之間的對話,心裡有某個地方鬆動了。她從沒想過母親會說出這樣的話,也沒想過睿誠會說得這麼真。那些過去不敢想的未來,在這一刻突然變得可以想像——不是因為病痛會變輕,而是因為她知道在她的人生中,有一個願意一生陪著她的人。
晚上離開前,母親走到門邊,親手將一罐親煮的湯遞給睿誠:「這是芷晴喜歡的,明天熱一熱給她喝。她最近食慾不太好,你要多照顧她一點。」
睿誠接過湯,鄭重點頭。芷晴站在一旁,忽然覺得這一幕像是某種遲來的祝福,沉默,卻比話語更真實。
夜風起時,他們一同走下樓梯。她側頭看他,低聲說:「你真的不怕嗎?」
「怕啊,」他牽起她的手,指尖輕輕扣著她顫抖的指節,「但我更怕錯過了妳。」
那一刻,她靠在他肩上,像把所有的未來交給了此刻。城市燈火亮起,照進她心裡那塊還沒被病痛染上的地方,暖得像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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