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天门基地,主指挥大厅。
这里已不再是人类智慧与秩序的圣殿,而是被“时间”这头狂暴巨兽蹂躏的、濒临解体的漩涡中心。曾经如星河般璀璨流淌的数据洪流,此刻变成了沸腾的、充满逻辑悖论与认知陷阱的熵增泥潭,疯狂冲击着每一个操作员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
“北海监控站紧急呼叫!基地外围……凭空……长出了一片白垩纪的……原始雨林!一只……上帝啊!一只霸王龙刚用尾巴扫塌了3号发电机组!它在啃食电缆!” “欧洲粒子对撞机中心!环形隧道里……出现了……全副武装的古罗马军团!他们在用投石索……攻击我们的超导磁体!重复,他们在攻击超导磁体!” “所有单位注意!全球定位系统……彻底湮灭!我们无法定位自身坐标!无法锁定任何目标!重复!我们……瞎了!聋了!”
此起彼伏、撕裂耳膜的惊恐报告,如同冰冷的铁锤,反复敲打着在场所有人紧绷的神经。但比这些看得见的混乱更令人心悸的,是那些无形的、侵入系统最底层的逻辑污染。
一名负责最高级别密码校验的年轻军官,突然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他双手抱头,眼球因极度惊骇而暴突,眼角竟渗出了细密的血珠!在他的屏幕上,所有现代加密协议(RSA、ECC、量子密钥)的复杂矩阵,被一种无法理解的、由商代甲骨文构成的、基于天干地支与二十八宿运行轨迹的全新加密逻辑所覆盖!其嵌套的星象循环与祭祀仪轨的关联性,让最先进的量子破解模块瞬间陷入逻辑死循环,发出过载烧毁的焦糊味!
在这片末日狂欢般沸腾的、充满荒诞与绝望的海洋中,唯有一人还在试图维持着秩序的孤岛。
陈岩。
他端坐于“天枢”数据分析席,如同一尊入定的石佛。他的周身,是三维全息投影构成的、瀑布般倾泻而下的信息熵洪流——那些在他人眼中毫无意义的甲骨文乱码、二进制碎片、扭曲的几何分形、甚至中世纪的炼金符号——正被他以近乎偏执的冷静,强行分拣、归类、打上逻辑标签。他的大脑,那台超越了“天河”系统的生物超级计算机,正开足马力,试图在这片时间的废墟上,重建一座名为“理性”的巴别塔。
他坚信,混乱必有模式,无序必有源头。眼前的末日景象,不过是一个被注入了未知变量的、极其复杂的宇宙方程。只要找到那个变量,解析它的规律,就一定能解开。
然而,异变,恰恰从他最引以为傲的、代表着人类科技巅峰的躯体上,悄然降临。
最初,只是一缕微不可察的寒意。
这寒意并非来自指挥大厅失控的温控系统,而是源自他的左臂——那只由超导记忆合金、仿生神经元束与精密陶瓷关节构成的、冰冷的神经义肢。这只手臂,是他用半身血肉与灼痛换来的、通往技术神域的钥匙,它能以皮秒级速度进行硬件级交互,能以微米级精度执行操作。它是他意志最完美的延伸,是他科学信仰最坚不可摧的物质丰碑。
但此刻,这股寒意,却带着一种陌生的、冰冷的“意志”,如同活物般,从义肢的合金指尖,沿着仿生神经束中流淌的微弱生物电流,逆流而上,一寸寸地、坚定地向着他的脊髓中枢……侵蚀。
陈岩的动作猛地僵住。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的颤栗瞬间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抬起自己温热的、属于人类的右手,紧紧捂住了那截冰冷的左臂。他想用自己的体温驱散那股诡异的寒意,却骇然发现,那寒意在他掌心下竟微微搏动了一下,仿佛一颗……冰冷的心脏在苏醒,带着一丝嘲弄的意味。
“神经连接协议……失控。” 义肢内部,那毫无感情的合成音,如同来自幽冥的判决,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话音落下的刹那,陈岩感到自己对左臂的绝对控制权,被一股蛮横、冰冷、却又带着某种古老韵律感的力量,彻底剥夺了!
他惊骇地瞪大了眼睛,瞳孔因恐惧而急剧收缩。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左手——那只曾书写过无数尖端公式、操纵过最精密仪器的手——仿佛被一个来自遥远时空的、古老的灵魂所夺舍。它猛地伸出,动作流畅得如同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属于古人执笔时的从容气度,精准地从控制台的凹槽中,拈起一支高精度光学感应笔。
握笔的姿态,他从未使用过。指节微屈,手腕悬空,笔杆倾斜的角度,都充满了古意盎然的韵味,如同一位饱学宿儒正准备挥毫泼墨。
“不!”陈岩在心中无声嘶吼,他调动全身的力气,驱使右臂如同铁钳般抓向左腕!他要夺回控制权!
然而,当两只手接触的瞬间,他才绝望地感受到那股力量的恐怖!那绝非单纯的机械之力!义肢只是极其轻微地一振,一股沛然莫御、蕴含着某种法则般威严的“势”,便从接触点汹涌而来!他的右手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叹息之墙,被猛地弹开,虎口震得发麻!那是一种超越了物理碰撞、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时空的、不容置疑的意志碾压!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第一次彻底淹没了这位天才科学家。他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捆缚在祭坛上,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成为神谕降临的乩板。
义肢稳定地悬停在空中,笔尖轻盈地落下,在陈岩面前那块空白的光学屏幕上,飞快地书写了起来。
不是代码。 不是公式。 不是任何一种陈岩熟知的、属于信息时代的符号。
而是一行行自上而下、从右至左排列的、充满了古朴金石韵味的……汉字。字迹瘦劲挺拔,如刀劈斧凿,铁画银钩间透着一股穿越千年的、独属于宋代的风骨与孤傲。
“今有方锥,下广五尺,高七尺。问:积几何?”
赫然是《九章算术》·“商功”卷中,关于“方锥”体积的原始命题!字字清晰,墨韵(光痕)淋漓!
陈岩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投入了绝对零度的冰河。他感觉毕生信奉的科学基石,正被自己的躯体,一笔一划、冷静而残忍地……凌迟。
那只手没有停顿。在写完问题的瞬间,笔锋流转,紧接着便写下了答案与演算过程:
“答曰:置下方,以乘高,三之一。得五十八尺,又三分尺之一。”
术语、逻辑、答案,与古籍记载分毫不差!冰冷的屏幕,此刻仿佛化作了泛黄的宣纸,散发着墨香与千年的智慧尘埃。
这仅仅是序曲。
在指挥大厅愈发喧嚣、如同末日集市般的背景音中(霸王龙的咆哮、古罗马军团的号角、系统崩溃的尖啸),陈岩的“天枢”席位,成了一方诡异的、寂静的舞台。那只被“附体”的左手,不知疲倦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在光屏上演绎着那些早已失落在时间长河中的几何智慧。
“今有圆材,径二尺五寸。欲为方,令径七寸。问:各几何?”——勾股定理在营造法式中的原始应用,笔锋间仿佛能嗅到木屑与墨线的气息。 “今有池,方一丈,葭生其中央,出水一尺。引葭赴岸,适与岸齐。问:水深、葭长各几何?”——后世称为“池中葭”的经典模型,其几何构思之精妙,令现代数学家亦为之赞叹。笔尖划过,仿佛能听到池水微澜与芦苇折断的轻响。
一个又一个古老的数学命题,被用最纯粹、最本源的方式,清晰、准确、甚至带着一丝美学享受般地演算出来。那只手时而迅疾如电,划破时空的迷雾;时而凝重如山,在光屏上刻下思想的碑文。仿佛它的主人,那位寄宿在冰冷合金中的古代算学家,正沉浸在自己心无旁骛的学术圣殿中,对外界的天崩地裂,置若罔闻。
陈岩彻底放弃了挣扎。他瘫靠在冰冷的椅背上,冷汗浸透了深蓝色的制服,粘腻地贴在皮肤上。他引以为傲的大脑——那台曾洞悉过宇宙深空奥秘的超级计算机——此刻陷入了彻底的、前所未有的“死机”状态。逻辑的齿轮被卡死,理性的链条寸寸崩断。
是病毒?何种病毒能在“羲和历”崩溃、物理法则紊乱的炼狱中,精准狙击他的神经接口,并注入如此庞大、充满古典文化信息的数据库? 是信号劫持?来自归墟的恶意?墨家的秘术?还是某个未知的、玩弄时空的第三方? 是时间错乱的副作用?难道“时间”本身真如一个巨大的信息硬盘,储存着所有逝者的“信息态”?而他的神经义肢,恰巧成了一个频率共振的“接收器”,下载了其中一位“古代数学家”的灵魂切片?
最后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比任何病毒和阴谋都更令他毛骨悚然。因为这已彻底踏入了神学的禁域,将他毕生构建的科学殿堂,从根基上轰然击碎!
他感觉自己不再是冷静的观察者,不再是解题的智者。他成了题目本身,成了这场宏大而荒谬的“羲和悲歌”中,一个正在被高声吟唱、充满了极致反讽意味的……休止符。
终于,有人注意到了这角落的诡异寂静。
离他最近的一名年轻女技术员,在一次系统崩溃的短暂间隙,疲惫地揉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无意识地瞥向陈岩的席位。她的目光先是茫然,随即凝固在屏幕上那流动的古汉字上,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如同见了厉鬼!她猛地捂住自己的嘴,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才勉强将那声冲到喉咙口的尖叫压成一声呜咽。但那双瞪大的眼睛里,溢满了无法言喻的、纯粹的恐惧。
她的异状,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周围的关注。一道道目光,带着疑惑、疲惫、惊惶,纷纷聚焦过来。
死寂,如同瘟疫般,以陈岩的席位为中心,迅速扩散开来,压过了大厅的喧嚣。
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那令人头皮炸裂、认知崩塌的一幕:
南天门基地的首席技术官,全人类最顶尖的逻辑大脑与科技象征——陈岩博士——正用他那代表着绝对理性、代表着人类科技巅峰的神经义肢,在那冰冷的量子光屏上,以一种他们只在博物馆古籍中见过的、优雅而古老的书法,书写着……两千年前的数学题!
这幅画面所带来的冲击力,远比窗外霸王龙的嘶吼、古罗马军团的号角、乃至全球定位系统的湮灭,加起来还要恐怖一万倍!因为它赤裸裸地宣告:人类赖以对抗未知、维系文明的最后堡垒——科学与逻辑本身——正在从其最核心、最不可动摇的内部,被一种神秘而古老的、无法理解的力量,从根基上……瓦解!
终于,在解完了最后一题“鳖臑”(一种不规则四面体)的体积计算后,那只仿佛被千年智慧灌注的手,缓缓停了下来。它将那支光学感应笔,以一种近乎珍视的、带着完成杰作后满足感的姿态,轻轻放回了控制台的凹槽中。
紧接着,那股盘踞在左臂上的、冰冷的、充满古意的“势”,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了无痕迹。
左臂的控制权,瞬间回到了陈岩的神经末梢。
那只义肢,再次变回了那个绝对服从、冰冷高效的科技造物。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时空附体,只是一场集体癔症的荒诞幻觉。
然而,屏幕上那满满一页、散发着穿越时空智慧光芒的《九章算术》演算稿,却在无声地、冰冷地嘲笑着现实。
陈岩缓缓抬起头,迎向周围投射来的、那些混杂着极度震惊、茫然困惑、深入骨髓的恐惧,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悯的目光。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试图挤出一点声音,哪怕是一声无意义的呻吟。
但最终,只有一片死寂的、带着铁锈味的空气,灌入他灼痛的喉咙。
他,陈岩,这位曾试图用方程式解析宇宙的男人,第一次,为自己所掌握的那些足以洞悉星辰奥秘的科学知识,感到了彻头彻尾的、深入骨髓的……悲哀。
因为这些知识,无法解释他自己。 无法解释那只手。 无法解释这页……来自时间彼岸的……数学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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