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自宇宙深处的《广陵散》杀伐之音,冰冷、古老,依旧在晶簇森林亿万根“琴弦”上不知疲倦地奏响。它穿透真空与宇航服,如宇宙本身的心跳,无孔不入地钻进两人的骨髓深处,带来一种源自亘古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寒意。
陈岩已从最初的灵魂级震撼中挣脱出来。此刻的他,仿佛一个在知识荒漠中濒临渴死的旅人,骤然撞见了蕴藏着无尽甘泉的绿洲!他近乎贪婪地操作着分析仪,双手带着难以抑制的微颤,疯狂攫取、记录着每一段从晶簇深处辐射出的音波样本。每一个跃动的数据点,在他眼中都闪烁着微弱的希望之光——那是破解归墟之谜的关键密钥!他无比确信,这首源自月球核心、最原始版本的《广陵散》,其繁复到令人绝望的音律结构本身,就是对抗那未知敌人的终极武器!
“逆向解析音波……构建它的多维数学模型……”陈岩的声音在通讯频道里嘶哑如砂纸摩擦,布满血丝的眼球死死焊在不断刷新的分析仪屏幕上。那屏幕如同天书,流淌着凡人难以理解的复杂符号与波形。“这首‘曲子’的结构……它……它根本不是音乐!比人类已知的任何乐谱都要复杂亿万倍!它更像是一个……一个嵌套在更高维度、具备无限分形迭代的数学奇点!每一个音符,都是一个扭曲时空曲率的变量;每一个和弦,都是一个驱动能量洪流的函数……天啊!谱写这‘乐章’的存在……祂哪里是什么音乐家!祂是一个……一个我们无法想象的、执掌宇宙底层逻辑的……终极数学家!”
林蔚则如风暴中心的一尊玉像,静默伫立。她没有打扰陈岩近乎癫狂的探索,只是缓缓阖上眼帘,任由那股苍凉、孤绝、浸透毁灭意志的杀伐之意,如同冰冷的宇宙潮汐,一波波冲刷着她坚韧的精神壁垒。宇航服内层,紧贴胸口的母亲遗物——那块古老玉佩,此刻滚烫得如同烙铁!一种源自血脉最深处的悸动,混杂着无尽的悲怆与滔天的愤怒,正从那旋律冰冷的核心里源源不断地涌出,如同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了她的心脏。
就在陈岩全神贯注,将分析探头贪婪地伸向森林中央那根如同擎天巨柱般最为巍峨粗壮的晶簇,试图攫取其核心音波时——嘀嘀嘀——!!!
尖锐刺耳的警报声骤然撕裂了真空的寂静!分析仪屏幕瞬间被一片猩红淹没,无数意义不明的错误代码疯狂跳动!
“警告:侦测到异常金属结构反应!”“警告:目标下方存在超高密度合金体!信号特征与晶簇自然硅基结构完全不符!冲突!冲突!”
“林蔚!过来!快看这里!”陈岩猛地抬头,声音因激动和惊疑而扭曲变调,“这根巨柱下面……藏着东西!人造的东西!”
两人如同靠近沉睡的远古巨兽,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接近那根巍峨如山岳的晶簇巨柱。它的根部深埋于细腻的月壤之下,表面光洁如镜,与周遭环境浑然一体,毫无破绽。然而,当林蔚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敬畏与探查欲,缓缓将戴着宇航手套的手掌,轻轻覆上那冰凉剔透的晶体表面时——她的脸色瞬间剧变!
“下面……是空的!一个巨大的空洞!”她急促地低呼,幽能感知如同无形的探针穿透致密的晶体结构,反馈回的却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无边无际的虚无!
话音未落!
整片晶簇森林的“演奏”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骤然拨向毁灭的巅峰!一股沛然莫御、前所未见的声波共振能量,如同受到精准召唤,从四面八方、亿万根晶簇中疯狂汇聚!无形的亿万柄能量重锤,裹挟着撕裂空间的威势,重重地、精准无比地轰击在这根中央晶柱的根部!
咔嚓——!!!
一声在真空中无法传播、却通过晶柱结构清晰传递至两人脚底乃至灵魂深处的恐怖脆响猛然爆发!那根看似坚不可摧的巨大晶簇根部,竟被这股纯粹由音律构成的共振之力,硬生生撕裂开一道狰狞的、足以容纳数人通过的巨大裂缝!
紧接着,在两人惊骇欲绝、难以置信的目光中,碎裂的巨型晶体连同其下方数吨重的月壤,如同失去基座的沙堡,轰然塌陷!一个深不见底、散发着无尽寒意的漆黑洞口,如同地狱骤然张开的巨口,赫然呈现在他们面前!
一股混合着浓重铁锈、刺鼻臭氧、烧焦电路板气息……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人类文明最后绝望的陈腐空气,如同被囚禁了亿万年的怨魂,猛烈地从那幽深的洞口喷涌而出!那气息冰冷、滞重,带着死亡与时间沉淀的尘埃,瞬间包裹了他们。
无需言语,仅仅一个眼神交汇,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惊与决绝。头盔探照灯瞬间被调至最大功率,两道撕裂黑暗的强光如同刺破地狱之门的利剑!没有丝毫犹豫,他们一前一后,纵身跃入了那片未知的、令人窒息的深渊!
下坠比预想中短促。不过十余米,沉重的宇航靴便踏上了坚硬冰冷的表面——那触感绝非天然岩石,而是带着明显人工锻造痕迹的金属地板!
冰冷的事实如同电流瞬间贯穿他们的心脏:他们找到了!
这里,就是“广寒宫”基地!那座在二十多年前,与林修远一同神秘消失、如同人间蒸发般的人类第一座月球永久性基地的……死亡残骸!
探照灯光柱刺破凝固的黑暗,缓缓扫过。目之所及,一片触目惊心的狼藉。
扭曲变形的合金墙壁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揉捏过的废铁,东倒西歪地勉强支撑着这片被遗忘的钢铁坟墓。破损断裂的粗大线缆如同垂死的黑色巨蟒,从撕裂的管道和坍塌的天花板中垂落下来,裸露的线头不时迸发出危险而短促的幽蓝色电火花,在死寂中划出转瞬即逝的、如同伤口般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厚重的尘埃、金属锈蚀的腥气……以及某种早已干涸凝固、却仿佛烙印在空间里的生命印记——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死寂。每一道深刻的划痕,每一块扭曲如痛苦表情的金属,每一滩凝固在角落、颜色暗沉的污渍……都在无声地、声嘶力竭地控诉着这里曾发生过的、一场超乎想象的惨烈战斗或灾难!
林蔚的心,如同被一只来自寒冰地狱的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跳!父亲……父亲最后的身影是否就倒在这片冰冷的钢铁废墟之中?她强迫自己不去想象那可能的画面,一股混杂着恐惧、悲恸与疯狂的搜寻欲瞬间攫住了她!她如同受伤的孤狼,在这片钢铁坟墓中踉跄奔走,目光如炬,扫过每一寸冰冷的地面,双手带着近乎痉挛的颤抖,拂过每一块冰冷的残骸,渴求着任何一丝与父亲林修远有关的痕迹——哪怕只是一片衣角,一枚徽章,一道熟悉的笔迹!
最终,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锁定,死死地钉在了一块金属板上。
那绝非普通的金属板。它像是被某种狂暴的力量,硬生生从坚固的合金墙壁上撕扯下来!边缘扭曲卷起,如同凝固的痛苦哀嚎。伤痕累累的板面上,有字。
那不是用笔书写,不是用工具镌刻。
那更像是……用某种断裂的、极其尖锐的金属物体(她脑中瞬间闪过军用义体残骸崩裂的尖刺),以一种倾注了全部生命最后的愤怒、刻骨的绝望与不屈意志的蛮力,硬生生地、一遍又一遍地……“刻划” 出来的!每一笔都深陷金属,带着金属被强行撕裂时留下的粗糙毛刺。字迹的周围,那些深深嵌入金属的刻痕缝隙里,还残留着早已干涸、凝固、氧化成暗褐色如同铁锈般的……血迹!
林蔚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即将凋零的枯叶。她踉跄着扑上前,颤抖得几乎无法控制的手,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恐惧与虔诚,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几行深深刻入冰冷金属的凹痕。
指尖传来的触感——那深刻的凹槽,那金属被蛮力撕裂形成的粗糙边缘——无比清晰地在她脑海中勾勒出刻下这些字的人,当时是何等的悲愤欲绝!何等的力竭绝望!又是何等的决绝不屈!她认得那刻痕的深度和质感,那是唯有标准军用级高强度合金义体在极限过载下断裂,其尖端才能留下的独特印记。她更认得那血的色泽与气息——二十多年来,同样的、带着独特遗传编码的血液,也曾无数次从她自己的血管中奔涌而出,烙印在战斗的痕迹里。
这行字,是父亲林修远留下的。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也是最触目惊心、充满不祥与警示的遗言。
那行字,只有短短的五个字。
却如同五道裹挟着九幽寒冰与灭世诅咒的黑色闪电,狠狠劈入林蔚的脑海!让她在这冰冷的月球深渊中,瞬间血液冻结,四肢百骸如坠万载玄冰地狱!
【九歌即枷锁】
九歌……《楚辞·九歌》!那部与《离骚》齐名、充满了上古巫祝祭祀、神灵颂歌、瑰丽神话与浪漫哀思的篇章!它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与这片冰冷的月球钢铁坟墓、与归墟那吞噬星空的威胁、与这宇宙古琴演奏的冰冷杀伐之音扯上关系?!它又为什么,会被父亲用生命刻下,称之为……“枷锁”?!这沉甸甸的两个字,如同无形的镣铐,瞬间锁住了她的思维!这一切,与他们刚刚聆听到的、那首仿佛描绘诸神黄昏的《广陵散》,又存在着怎样惊世骇俗、颠覆认知的联系?!
“枷锁……”林蔚无意识地呢喃着这两个字,双膝如同被骤然抽去了所有筋骨,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重重地跪倒在那块冰冷、沉重、刻着父亲绝笔与血痕的合金板前。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颤抖着伸向那暗褐色的、早已与金属融为一体的血迹——仿佛这样就能穿越时空的阻隔,触碰到父亲最后残留的温度,感受到他那刻的脉搏……然而,指尖最终只是徒劳地、剧烈颤抖着,停在了冰冷的金属与凝固的血痕前几毫米的空气里。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在头盔面罩内侧凝结成一片冰冷的水雾。透过朦胧的泪眼与面罩,她仿佛能看到,就在这片死寂的废墟之中,就在二十多年前那个同样冰冷绝望的时刻,父亲就在这里,背靠着残破的墙壁,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生命力,用断裂的义体残肢,蘸着自己温热的鲜血,在冰冷的合金上,刻下这泣血的警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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