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元祐元年,河北西路,磁州观台窑。
夜色似窑工失手泼洒的浓稠釉浆,均匀地浸透了太行山脉起伏的轮廓,沉甸甸地覆盖四野。银河是神祇打翻的盐罐,碎钻般的星粒泼洒开来,横贯天穹,冷冽地俯瞰人间。子时已过,旷野的风裹挟着泥土深层的寒意与露水的清冽,掠过这片以烧造“白如雪、薄如纸、声如磬”定瓷而闻名天下的土地,将远处零星摇曳的窑火,映衬得愈发孤绝。
在这片被巨大寂静笼罩的核心,一座匍匐如远古巨兽的柴烧龙窑,正发出沉重而贪婪的喘息。每一次“呼吸”,那巨大的窑口便喷吐出橘红色的烈焰,火舌狂舞,舔舐着夜空,将窑壁上几个忙碌的渺小身影拉扯成扭曲怪诞的皮影。火光跃动,明暗交替,演绎着一出关于毁灭与重生的哑剧。
空气被复杂的气味填满。上等松木在烈火中爆裂,散发出令人心安的焦香;精选的高岭土在极致高温下,蒸腾出奇异的、略带甘甜的芬芳。然而,在这熟悉的气息之下,潜藏着一股冰冷而诡谲的暗流——一种微弱却挥之不去的金属甜腥,恰似星辰陨落时散逸的尘埃,又若古老青铜器皿深处锈蚀的叹息。它提醒着,这窑炉里燃烧的,绝不仅仅是凡俗的泥土与薪柴。
沈括,这位名动天下的翰林学士、司天监的执掌者,此刻褪尽了官袍的威仪。他仅着一件沾满汗渍与窑灰、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粗麻短衫,如同最普通的窑工。那双曾洞察天机、绘制舆图、推演历法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死死地、贪婪地攫取着窑口那变幻莫测的火焰。火光在他深陷的眼窝中跳跃,恍若要从这光与热的炼狱之舞中,解读出宇宙最深沉的密码。
他的身边,不见扈从,唯有几名面色惶恐、动作却不敢有丝毫怠慢的窑工。案几上,静静躺着一件异物——一个由黝黑陨铁与斑驳古铜铸就的罗盘。它的指针,并未指向任何已知的方位,而是在盘面上,以一种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微弱振幅,持续地、不安地震颤着,感应着某种来自时空深处的悸动。
“火候几何?”沈括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着粗粝的陶胚。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窑工,战战兢兢地凑近窑壁观测孔。刺目的白光瞬间灼痛了他的眼睛,浑浊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淌下。“学士,已……已过一千三百度!再烧下去,这满窑的‘定器’……怕是要尽数化作琉璃汤,毁于一旦啊!”
“继续。”沈括的回答冰冷如铁,不容置疑。他从怀中取出一物——一枚非金非玉、通体墨黑的令牌。令牌表面无字,唯有蚀刻着一幅繁复到令人眩晕、全然陌生的星图纹样。“奉官家秘诏行事。今日所见所闻,但有半字泄于外,诛——族。”
那个“族”字,轻若耳语,却重逾千钧,压得窑工们噤若寒蝉。他们不再多言,只是沉默地、近乎麻木地将浸透松脂的上好木料,奋力投入那吞噬一切的进料口。
轰——!
窑火恍若被注入了狂暴的灵魂,颜色骤然由温驯的橘红,蜕变为一种妖异、刺目、纯粹到令人不敢直视的炽白!整座龙窑发出不堪重负的、源自大地深处的沉闷嗡鸣,窑体剧烈震颤。极致的高温扭曲了空气,连远处那些冰冷的星辰,都在这热浪的折射下,若水中的倒影般摇曳、变形。
窑心深处,烈焰的漩涡中心,供奉着一件器型堪称完美的定窑白瓷瓶。它釉色如凝脂,线条似流水,是当世工艺美学的极致结晶,承载着匠人的虔诚与帝国的荣光。
就在窑壁上那枚琉璃测温片彻底熔化、化为一滴透明液体,窑温精准地跳过“抵达了一千三百五十度”的瞬间——
“铮。”
一声极其清脆、又无比清晰的裂帛之音,竟穿透了火焰的咆哮,清晰地敲击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那完美无瑕的瓷瓶表面,毫无征兆地,自行绽开了一道比发丝更为纤细的裂缝。没有熔融的瓷浆涌出,没有预期的应力崩解。恰恰相反,一道纯粹得令人心悸的、深邃的幽蓝光芒,从裂缝中汩汩渗出。那光芒并非静止,其中似有无数星云在缓缓旋转、生灭,蕴含着一种不属于此间天地的、冰冷而浩瀚的宇宙意志。
光芒迅速晕染、扩张,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抓住裂缝两端,向外狠狠一撕!
没有震耳欲聋的爆炸,只有一种空间被强行撕裂的、令人牙酸的嗤啦声。
那个在烈火中烧得通体透亮的白瓷瓶,就这样被粗暴地撕开了一个不规则的孔洞。洞口之内,熊熊窑火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缓缓旋转、由星尘与星云构成的宇宙深空!一个连接着北宋瓷窑与未知彼岸的时空裂隙——跃迁之门,竟在一件人类文明的精致造物内部,悍然洞开!
窑工们眼中的惊骇瞬间凝固,化作深入骨髓的、原始的恐惧。有人失禁瘫软,有人喉头咯咯作响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有人则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呜咽。
幽蓝的星云辉光,将沈括的脸映照得如同青铜面具。他眼中的恐惧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癫狂的、混杂着狂喜、悲悯与殉道者般光芒的复杂神采。他嘴唇剧烈颤抖,喃喃自语,声音却淹没在时空的嗡鸣里:“《梦溪笔谈》第三百零七卷……诚不我欺!诚不我欺!天机……这便是天机!”
就在此时!
一只手,一只完全由银灰色金属构成、表面流淌着液态光泽、此刻却因未知的剧痛而剧烈颤抖的手,猛地从那旋转的星云深空中伸了出来!五指如钩,带着绝望的力量,死死抠住了滚烫的窑壁!
“滋啦——嗤!”
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烙铁入肉声响起!那只金属手掌在与窑壁接触的瞬间,便被灼烧得通红发亮,甚至冒起缕缕青烟,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焦糊的金属与硅化物混合的诡异气味。紧接着,一个穿着同样宋代官服的身影,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几乎是翻滚着从门内跌撞而出,重重摔在滚烫的炉渣灰烬之中。
这个人……或者说这个“存在”,全身呈现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半透明硅基化特征。皮肤光滑如玉,却非血肉之温润,而是透着冰冷的无机质感。透过这层玉石般的表皮,可以清晰地看到其内部——无数条细若金丝的复杂电路,如同活物般在透明的“肌体”中蜿蜒流淌,只是此刻,那些电路的光芒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熄灭,如同风中残烛。
当窑工和沈括的目光,终于聚焦在那张脸上时,所有人都如同被扼住了咽喉,倒吸一口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气!
那张脸,那张凝固着极度痛苦与最后一丝惊愕的脸——
分明就是沈括自己!一个来自未来的、硅基化的“沈括”!
“未来沈括”显然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机。他的身体在接触到窑内相对“低温”的空气后,正急速冷却、硬化,最后那点代表着生命的金色流光,彻底湮灭在他硅晶化的眼眸深处。那只被烧得通红的、已经与窑壁部分熔融的金属手掌,至死都紧握着一个东西——一个与窑外案几上那枚一模一样的陨铁青铜罗盘!唯一的不同是,这枚罗盘的指针,在彻底凝固前的最后一刹,用尽残存的能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死死指向了一个精确的坐标:月背,北纬29.3度,东经43.5度。
而在他的另一只尚算完好的手中,则死死攥着一卷薄如蝉翼、散发着微弱金色辉光的箔片。在他身体彻底僵硬、手指松开的瞬间,那箔片无声地滑落、展开。上面,并非墨迹,而是用已然凝固的、暗沉如铁锈的血液,书写着一行触目惊心的小字:
“归墟,惧《广陵散》第七弦。”
跃迁之门在“未来沈括”跌出后,开始剧烈地闪烁、明灭不定。门内那宇宙深空的景象,如同被狂风吹乱的画卷,飞速地扭曲、变幻。
在它即将彻底关闭、坍缩为虚无的最后一瞬,那混乱的光影骤然定格——
化作一幅流动的、栩栩如生的《清明上河图》!
画卷的焦点,精准地锁定了汴京那座著名的虹桥。桥上,车马喧嚣,行人如织,一派繁华盛景。而桥栏边,一个身着奇装异服(灰色夹克)、留着利落短发的男子背影,正凭栏远眺。他仿佛跨越了时空的阻隔,敏锐地感知到了来自北宋磁州窑内的目光,缓缓地、缓缓地回过头来。
火光与星光交织的瞬间,映照出一张写满无尽沧桑与决绝的面容——
林修远。
轰!
跃迁之门如同被掐灭的烛火,骤然熄灭、消失无踪。失去了核心能量支撑的窑火,如同被抽走了脊骨,猛地向内一吸,随即彻底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巨大的龙窑,如同巨兽的尸体,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沉默下来。刺鼻的焦糊味、冰冷的金属腥气、松脂的余烬、瓷土的高温余韵……种种气息混合弥漫。
窑外,站着来自元祐元年的翰林学士沈括,他脸色苍白如纸,胸中翻江倒海,唯有手中那枚冰凉的墨玉星图令牌,提醒他刚才的一切并非幻梦。
窑内,躺着一具来自未知未来的、硅基化的“自己”的尸骸,带着一个月背的坐标,一句染血的谶言。
天穹之上,一颗流星无声地划过,曳出一道转瞬即逝的惨白轨迹。仿佛这场撕裂时空、震撼灵魂的“磁州星变”,不过是浩瀚宇宙间,一个关于文明兴衰存亡的、短暂而残酷的注脚,被永恒的黑夜悄然吞噬,无人知晓,却又……无所不在。1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sNxmcyBI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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