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是有形状和重量的。
此刻,在南天门指挥大厅内,恐惧,就是那片粘稠得如同深海淤泥般的死寂。
"培养皿-III区"这五个字,如同一个来自宇宙深渊的诅咒,已经彻底碾碎了在场所有人的精神防线。它所带来的,不是"我们可能会输"的担忧,而是"我们从未有过胜算"的、根源性的绝望。
希望,是文明最坚硬的盔甲。而现在,这副盔甲,已经连同里面包裹的血肉与灵魂,被一同击得粉碎。
周正刚就躺在这片恐惧海洋的中心,冰冷的合金地板,无法让他那颗被地狱之火灼烧过的大脑冷却分毫。他虽然失去了意识,但那只被剜出的左眼中所灌入的、属于归墟文明的浩瀚信息洪流,依旧如同梦魇般,在他思维的底层奔腾不息。
他"看"到了归墟的舰队,如何像辛勤的农夫一样,在不同的"培养皿"之间穿梭,收割着一批又一批成熟的"作物"——有的文明,被收割了精神能量;有的文明,被收割了基因多样性;还有的,则连同它们的母星一起,被当做燃料,投入了某个巨大的能量熔炉。
冷漠,绝对的冷漠。 那是一种超越了善恶,甚至超越了"生命"本身这一概念的、造物主对造物般的、纯粹的程序化行为。
突然,一阵剧烈的、如同高压电击般的刺痛,从他的左眼眶深处传来,将他从这无边的噩梦中,强行唤醒。
周正刚猛地睁开了他那只完好的右眼。
他醒了。
他挣扎着,想要从地上坐起来。这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而当他抬起头,看清周围的景象时,他那颗刚刚经历过地狱洗礼的心,再次沉入了冰窟。
十几名全副武装的、隶属于基地最高安保部门的警卫,已经将他团团围住。黑洞洞的电磁步枪枪口,从四面八方,对准了他。
站在包围圈最外层的,是他最信任的副官,也是基地的安全主管,那个能在他一个眼神示意下,就为他挡子弹的男人。而此刻,那个男人的脸上,只剩下痛苦的挣扎,以及……一个军人面对"一号威胁目标"时,应有的冰冷与决绝。
"指挥官……周正刚。"
副官的声音,沙哑而干涩。他没有再用"将军"之类的称呼。直呼其名,已经表明了他的立场。
"根据《南天门计划最高安全条例》第一章第三款,您,现在已经被确认为最高级别的安全威胁。请您放弃一切抵抗,接受收容。这是命令。"
周正刚看着他,看着那些曾经与自己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兄弟,看着他们眼中那无法掩饰的恐惧与戒备。
他笑了。 那笑容,出现在他那张半边脸还残留着痛苦扭曲痕迹的脸上,显得无比的悲凉,无比的……苍凉。
他知道,他已经败了。 不是败给了归墟,而是败给了这具,早已被污染的、不再属于他自己的身体。
言语,已经失去了意义。 任何的辩解,在"培养皿-III区"这个血淋淋的事实面前,都只会显得更加可笑。
他还能做什么?
他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的动作很慢,双手摊开,示意自己没有任何威胁。
警卫们紧张地后退了半步,枪口依旧死死地锁定着他。
周正刚的目光,没有去看那些对着自己的枪口,而是越过了他们,望向了指挥大厅中央,那个依旧在播放着墨家通讯的全息投影。
他看到了那位盘腿而坐的、清癯的墨家老者。 老者也在看着他。那目光,没有同情,没有怜悯,也没有审判。有的,只是一种跨越了千年的、洞悉了万物生灭的、平静的了然。
仿佛,他早已预见了这一幕。
周正刚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不再试图去解释,不再试图去争辩。 因为他知道,有些东西,是无法用语言去证明的。 忠诚、意志、以及一个文明最后的尊严。 这些东西,需要用更原始、更惨烈、更……纯粹的方式,去捍卫。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自己腰间的战术皮带上。 那里,插着一柄特种部队标配的、由高密度晶钢合金打造的战术匕首。
那是他身为一名军人,最后的武器。 也是他身为一个"人",最后的证明。
"不要动!"
安全主管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眼神的变化,厉声喝道。警卫们的枪口,瞬间迸发出了危险的、即将激发的电磁辉光。
然而,周正刚的动作,比他们的反应,更快!
他没有去拔枪,也没有做出任何攻击性的动作。 他的右手,如同闪电般,掠过腰间,握住了那柄冰冷的匕首!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尖叫声中,在"不要!""住手!"的嘶吼声中,周正刚做出了一个让整个南天门基地都为之失色的、疯狂的举动。
他将那柄锋利的匕首,以一种不给自己留任何余地的、决绝的姿态,狠狠地、深深地,刺入了自己的左眼眶!
"噗嗤——"
利刃穿透血肉、切断神经的声音,在寂静的指挥大厅里,清晰得令人作呕。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放慢了无数倍。
所有人,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看着周正刚那张因为极致的痛苦而彻底扭曲的脸。 看着他紧咬的牙关,和从牙缝中迸发出的、如同野兽般的低沉嘶吼。 看着他握着刀柄的右手,青筋暴起,用一种近乎于"自残"的、野蛮的力量,狠狠一剜,一挑!
一颗包裹着无数断裂的神经、血管和金属碎片的、血淋淋的球状物,被他从眼眶中,硬生生地、活生生地,给剜了出来!
他咆哮着,将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那枚曾经象征着人类最高科技结晶的电子义眼,在地上弹跳了两下,其上闪烁的血红色光芒,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便彻底熄灭,变成了一件冰冷的、沾满了鲜血的垃圾。
"啊啊啊啊啊——!"
周正刚仰天发出一声充满了无尽痛苦与愤怒的咆哮。 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从他那空洞的、恐怖的左眼眶中,疯狂涌出,瞬间染红了他的半边脸颊,和他胸前的军装。
两名离他最近的医疗兵,终于从这地狱般的景象中反应过来,他们尖叫着,冲上前去,试图为他止血。
但周正刚,却用他那只完好的右眼,死死地瞪着他们,那眼神,如同受伤的孤狼,充满了不容靠近的、疯狂的威严。
他伸出自己那只沾满了自己鲜血的左手,颤抖着,指向地上那颗报废的义眼,又指向自己那个血流如注的、空洞的眼眶。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用尽了生命中最后的一丝力气,向着在场所有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同僚们,发出了他身为"周正刚"这个独立个体,最后的、也是最惨烈的质问。
他的声音,沙哑、破裂,却又带着一种雨后雷鸣般的、振聋发聩的穿透力。
"现在——!!!" "你们——!!!" "看清了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向后仰去。
但在他倒下的最后一刻,他的嘴角,却勾起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如释重负的……微笑。
他终于,将那个不属于自己的"它",从自己的身体里,亲手驱逐了出去。 以一种最极端、最血腥,也最彻底的方式,完成了对自己的……救赎。
(第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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