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的風 - 第三章｜兩個世界的光影

「有些人不是在現實中相遇，而是在記憶的深處等你回來。」

劇組場地設於陽明山舊別墅群的某一處，午後的陽光穿過山間薄霧，打在灰瓦與石階上，整片場域靜謐如夢。

這是一部以民初為背景的愛情電影，月衡作為歷史顧問兼場景文本策劃，負責還原劇中人物的歷史背景與文化氛圍。他站在片場中央，看著思雲與造型團隊忙碌的身影，不禁有些出神。

思雲今日身穿藏青工作圍裙，髮間夾著一枚金屬小夾，正俯身為女主角調整衣領。她動作輕柔，神情專注。那一刻，陽光落在她的側臉，竟讓他想起夢中素月俯身為他繡帕時的光影。

「教授，你看起來像剛從別的世界走出來似的。」思雲發現他目光發直，抬眼笑問。

他一時語塞，只輕咳一聲轉開話題：「這件旗袍的繡線是你選的嗎？像極了夢裡素月的那件。」

「是啊。」思雲點點頭，「我選了比較柔的銀線搭桂花紋，想讓它帶點溫婉，又不顯俗。」

那一刻，他聞到她髮梢傳來一縷淡香，和記憶中的味道一模一樣——桂花香，柔中帶沉，似遠又近。

正當他想再說些什麼時，現場忽然傳來一聲熟悉的輕喚：「月衡？」

他轉過身，只見一位身形高挑、舉止優雅的女子踏著高跟鞋從人群中緩緩走來，手上拿著一杯劇組的咖啡。她一身簡約俐落的白色套裝，長髮盤起，妝容細緻，舉手投足間帶著不容忽視的自信與從容。在眾多忙碌的劇組成員中，她顯得格外突出，彷彿本不屬於這片混亂場景，卻因某種熟稔的情分而自然融入其中。

「你怎麼來了？」他微訝問。

「我哥剛好是這部戲的投資方之一，我來探班順便看看你。」她笑容柔和，卻難掩眼神中閃過的一抹審視。

視線不動聲色地掃過思雲，像是在默默打量某種可能的關係與距離。

「這位是……？」她語氣輕巧，帶著熟稔但刻意保留的語調，似乎不動聲色地標記領地，眼神中卻藏著一抹微妙的酸意與試探。

「這是程思雲，我們這部戲的造型總監。」月衡略頓了頓，語氣多了一分認真，「她是這部作品造型統籌的核心人物，從角色妝髮到服裝紋理都由她親自監製，沒有她，劇中的時代感可能撐不起來。」

他視線微微一轉，「思雲，這位……我們認識很久了。」

他沒有立刻說出她的名字，而是讓語氣自然延伸。

「她叫徐以恩，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是我母親的好友的女兒。她一直在國外讀書，這幾年才回來，我們保持聯繫，偶爾也會聊聊近況。」

思雲微笑點頭，語氣不冷不熱，「你好。」

月衡察覺氣氛一瞬凝滯，剛要緩解局面，思雲便轉身回造型帳篷整理服飾，身影輕快卻明顯疏離。

他想追過去，卻被以恩擋下。「月衡，你最近好像變得很忙，總是突然消失。」她語氣帶著輕描淡寫的關心，「我還聽說你最近還跑去中國了？是工作上的考察，還是……有什麼特別的原因？」

他垂下眼，語氣淡淡道：「只是一些舊案的整理。」

但那香氣仍在鼻尖縈繞，無法驅散。

他站在場邊，望向思雲的方向，忽然想起夢中素月替他繫領口時，那句溫柔低語——「你會記得我嗎？」

記憶與現實再度重疊。

那件旗袍、那香氣、那眼神，像是從時光的縫隙中重返的靈魂，慢慢走進他現世的生命裡。

命運的線，似乎已悄悄地，在兩人之間縫上了一針。

那天下戲後，月衡獨自坐在化妝間外的石階上。遠處傳來劇組拆景的聲音，他卻只聽見自己心跳的節奏。

她站在不遠處，看著月衡獨自坐在化妝間外的石階上，身影靜默如塵。以恩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走向前來，手中小心端著兩杯熱咖啡。

她的腳步放得很輕，像是怕打擾了什麼心事。

「今天風大，喝點熱的吧。」她柔聲開口，語氣裡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與期待。

他接過，點頭致謝。

「你對她……很特別。」她忽然開口，語氣中並無攻擊，卻藏著壓抑許久的困惑與不甘。

他抬眼看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只是下意識地迎向她的目光。

「我知道你不是那種容易被誰牽動的人，」她笑了笑，「但你今天眼裡的光，是我從來沒見過的。」

他沉默良久，終於低聲說：「有些人，第一次見面，就像已經認識很久了，默默地，在那裡等著。」

她微微一怔，眼中浮現一絲破碎的哀傷，卻仍維持著得體的微笑。「那我呢？我是不是從來沒出現在你那樣的記憶裡？」

語氣輕柔，卻像一根細針，輕輕戳破兩人之間原本模糊不清的界線。

「還記得以前在溫哥華時你說夢到一條舊街小巷，牆邊總飄著桂花香，我那時還笑你太文藝……說不定那只是你腦海裡拼湊出來的場景。但最近的你，看起來像是……真的在找什麼人似的。」

他抿唇不語，眼神閃過一絲猶疑。以恩的話像鏡子一樣，照出他內心深處那些尚未坦白的傾斜。他沒說出口的，是這份情感根本難以歸類，不是現在，也不是過去，而是某種來自命運更深層的拉扯。

他搖搖頭，「不是沒出現過。只是……醒來的時候，總記不清。」

那晚，思雲站在帳篷裡，望著鏡中自己的倒影。她耳邊隱約還迴盪著以恩稱呼月衡的語氣，那聲音溫柔而熟稔，卻像一道無形的界線，將她推得更遠。

她打開那條繡著桂花的旗袍衣襬，指腹拂過那片花紋。

那香氣淡淡地浮上來，一如她記憶中——模糊卻真實得像從前。

她喃喃低語：「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在別的時空裡？」

她自己也被這句話嚇了一跳。這不像她平時的思維邏輯，更像是一種從夢境深處湧上的直覺。

她輕輕將那條旗袍摺好，放進袋中，轉身坐下，盯著化妝桌上的燈泡閃爍出來的微光。

腦中浮現的，是月衡看著她時那閃過一瞬不加掩飾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個剛認識的同事，而是，像是在等待什麼終於出現。

思雲的手指無意識地來回揉著手上的繡紋，桂花圖案的刺繡隱隱發熱，一如她胸口湧動的情緒。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2S1XBsKVPe
她的心思像被什麼牽了一線，那線細得看不見，卻時時收緊。那不是嫉妒，也不是占有——而是一種難以言說的熟悉，一種來自她無法追憶卻又無法否認的地方。

她並不迷信前世今生，但那晚站在帳篷裡，聞著衣襬上散不去的香氣，她忽然想起這種氣味曾在哪裡出現過。不是在童年，不是在旅途中，而是在夢裡——那些她總覺得不屬於自己的夢。夢裡有桂花、有河岸、有溫柔的聲音，有一雙眼睛，眼底寫著無法說完的話。

她不敢把這些話告訴任何人，怕被說是迷信，也怕自己一旦說出來，那些還未證實的東西會像霧氣一樣散去。

但她也開始明白，那種對月衡的感覺，不只是吸引，不只是曖昧，而像是……早已相識，只是遲遲未能認出對方的模樣。

她的指尖再次摸上桂花刺繡的位置，那布料微微粗糙，卻彷彿與她的掌心長久相貼，像是某一段早已逝去的記憶，在這個片刻重新浮現。

她開始想起那幾次模糊的夢境——青石橋、藥鋪、微風中浮動的桂花香。

那些夢裡的場景，與現實逐漸交疊。只是她還無法說出口，也不知該說給誰聽。

她想，如果真有前世，那人，也許真的曾在她生命中出現過。

也許，這一次，不該再錯過。

隔天清晨，劇組換場前的準備正忙得如火如荼。思雲走進棚內時，正好看見月衡站在服裝架旁，翻閱著一疊劇中造型資料。他的側臉輪廓在晨光裡顯得格外寧靜，彷彿昨夜的一切並未留下痕跡。

她走上前去，語氣平穩地說：「教授，這幾套服飾的剪裁我稍微調整過，你有空再看看。」

月衡回過神，接過資料，語氣難得輕緩：「謝謝你，一直都處理得很細緻。」

兩人間停頓了一秒。

思雲原本打算轉身離開，卻又忍不住問：「昨晚……你還好嗎？」

他微微一笑，眼神裡藏著些許複雜的情緒，「我想，有些話，雖然沒說出口，但心裡都明白。」

思雲低下頭，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那是你和她的事，我不該問。」

他卻道：「你不是她。」

思雲抬起頭，眼神對上他的一瞬，像是有什麼悄然鬆動。

「那我又是誰呢？」她輕聲問，帶著笑意，卻掩不住語氣中的遲疑與試探。

「我還不知道，」他答得誠實，「但我希望，不只是夢裡那個影子。」

話音剛落，空氣靜了幾秒，像是時間也在那一刻猶豫。

以恩站在遠處，看著兩人交談的身影。陽光從帳棚邊沿斜斜照下，恰巧落在他們之間的距離上——不遠，卻也不近。

她的指尖捏緊了咖啡杯邊緣，嘴角維持著應有的弧度，但眼底的光漸漸暗下。

她從未想過，自己會敗給一種無法言說的熟悉感——不是外表，也不是相處時間，而是那種「命中註定感」。她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從未在他的夢裡出現過。

思雲察覺到了什麼，微微轉頭，看見以恩的背影隱入光線中。她沒有多說，只是將手裡的資料輕輕放下，轉身離去。

而月衡，則站在原地，眼神落在她們相對離去的方向，一如他內心交錯的命運線——一條過於清晰，另一條卻朦朧如霧，難以觸及。

劇組拍攝進入倒數第二週，連日的壓力使整個團隊神經繃得緊緊的。思雲依舊忙碌於服裝調度與臨場補妝，月衡則頻繁往返場景與錄音室，協助確認歷史細節與台詞語境的準確。兩人之間的互動看似如常，但實則微妙地發生著變化——像是磁場輕輕地錯了一位，所有感覺都開始往那一位偏移。

有時思雲低頭為演員整理衣角，月衡的目光會不自覺地停留。她抬頭的瞬間，兩人視線碰撞，往往只是短短幾秒，卻像擱淺在心頭的一聲輕響，久久不散。

這一天傍晚，陽光透過帳篷縫隙灑落，思雲坐在帳內修改一套戲服的刺繡邊角。那是戲中女主角最後一場戲的造型，一身月白長衫，領口繡著細細的桂花，與思雲記憶中夢境裡的那一身，幾乎無異。

她手裡的針停了一下，忽然感覺有人在看她。轉頭，是月衡正站在帳外，神色有些猶豫。她略一遲疑，將衣料放下，走出去。

「你看起來很忙。」他說。

「還好，越接近收尾越不能出錯。」她笑了笑。

他點點頭，忽然開口：「這套戲服……你有靈感來源嗎？」

她眉眼微動，「你指什麼？」

「領口的桂花，和我……夢裡看到的那件，一模一樣。」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試探什麼不確定的邊界。

她看著他，眼中閃過一絲警覺，又很快隱去。「你是說……我們之前聊過的那個夢？」

他沒回答，只靜靜地與她對視。過了片刻，她低頭輕聲道：「有時候我也會夢見一些場景……石橋、藥香，還有一個人。但醒來後總不確定那是什麼。」

月衡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像是心中什麼東西正在逐漸對上位置。

就在這時，一道聲音打斷了兩人之間的凝視——

「我可以看看這件衣服嗎？」

徐以恩站在帳口，微笑得體，身上披著一件米白色針織披肩，氣質溫雅卻目光銳利。她的出現像一道細雪，不動聲色地落在原本平靜的水面上。

思雲愣了一下，然後點頭，「當然。」

以恩輕輕走進帳內，指尖掠過桂花繡線，語氣溫柔：「很細緻，像極了我在國外博物館看過的一件江南舊織。你是根據什麼設計的？」

「是劇本設定。」思雲回答得不疾不徐，「導演希望她最後一場戲穿得像一縷香，靜靜飄走。」

以恩輕笑，「挺有詩意的……也挺像你。」

她轉向月衡，「你覺得呢？這是不是你夢裡的那件？」

這句話帶著試探與某種刻意的揭露，語氣雖輕，卻像精準插入的細針。思雲心頭微震，忽然意識到——以恩知道月衡說過夢。

她看向月衡，對方卻只是靜靜站著，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

以恩繼續說下去，語氣仍平和：「夢這種東西啊，很容易讓人以為是命運，但有時候也只是潛意識的投射罷了。特別是對某些人特別關注的時候。」

思雲面帶微笑，不動聲色地回應：「那倒是……但也許有些潛意識，是從很久以前就埋下的吧？」

帳篷外，風聲輕起，吹得繡線微微晃動。

三人之間的空氣一時凝住。

以恩率先轉身，「你們慢聊，我去找導演拿劇照。」

她走出帳篷的那一刻，手指不自覺收緊，指甲掐進掌心。她知道自己正在輸——不是輸給一段舊情，也不是輸給劇組裡任何人的目光，而是輸給一種她無法抗衡的，來自夢與命運的共鳴。

她走到後場無人之處，站在風口，望著遠處帳棚的一角，眼神像冰封湖面下的暗湧。

而帳篷內，思雲重新坐下，卻遲遲無法將視線移回手中針線。她看著那片桂花，忽然開口：「你說過，你夢到的那個女子……她叫什麼？」

月衡沉默了一會兒，低聲回答：「素月。」

這個名字像一顆微光的石子，輕輕落入她心湖的深處，泛起久久不散的漣漪。

她握緊手中布料，忽然笑了笑，「我祖母叫素蘭，常說她有個妹妹叫素月。只是早年過世，沒留什麼照片，只聽說她繡活了一整間藥鋪的香氣。」

月衡怔住。

她忽然有點不敢看他。

「也許只是巧合吧，」她勉強一笑，「這世界的名字總是重複。」

他沒有立刻回話，而是輕輕伸手，將她衣襬的一角翻過，指尖落在那針腳收尾處的花簽上——那是一個小小的「月」字。

他輕聲道：「有些巧合，是刻在靈魂裡的。」

兩人對望，眼底都有話沒說。

遠處，收工鐘聲響起。燈光陸續熄滅，帳棚周圍逐漸安靜下來。

月衡抬頭，看著夜色將山巒一寸寸吞沒，忽然覺得這場戲未完。他走出帳篷，站在石階邊，思雲走到他身旁。

兩人並肩而立，一言不發。遠山無聲，桂香似有若無。

思雲開口：「你相信，我們真的見過嗎？在夢裡？」

月衡看向她，語氣平靜卻深沉：「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夢。但如果是，那麼——這是我最不願醒來的一場。」

她沒有回話，只靜靜站在他身邊，像等待某種正在蘇醒的聲音。

下一刻，山風拂過，夜色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就在此刻，一道熟悉的香氣穿過風的縫隙，飄至兩人之間——正是那種來自藥鋪深處的桂花香。

兩人幾乎同時轉頭，彼此對視。

那一刻，他們知道，無論從哪一個世界開始，那條線，已經再次接上。

【第三章終】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4nCw29Ix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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