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輪回合雷鼓聲響起,兩隊人馬在場中央再度列陣,今次雙方很明顯是調換了人選,精英盡出。他們互相敵視。韋播馬鞭舉前,咧嘴一笑,輕蔑了李隆基一眼道:「臨淄王殿下,我們又再次對陣了,這局我隊人馬不會手軟,絕不留情。」
「好,韋將軍,剛才第一局你先輸,如你不怕出醜,即管放馬過來,我等拭目以待。」李隆基勒住胯下西域良駒金獅的繮繩,這匹來自西域的良驅不安地刨著前蹄,似乎也感受到主人的戰意。他擡眼望向對面馬背上的韋播,那張圓面上令人有不快的笑容。
裁判官彩旗一舉,「次局回合開始。」朱漆木球再被拋上半空。剎那間馬球場上再次變得沙塵滾滾,塵土飛揚。參賽者們手持月杖,策馬奔騰,你追我趕互不相讓。
李隆基勒緊繮繩,胯下那匹金獅汗馬人立而起,束髮的金冠已被汗水浸溼,卻絲毫不減他眼中的銳利光芒。
「殿下小心!」身後傳來親衛劉幽求的喊聲。
李隆基側身一閃,韋濯的球杖堪堪擦過他耳邊,帶起一陣勁風。他嘴角微揚,手中球杖如臂使指,一個漂亮的迴旋將球截下。
「韋將軍好身手。」李隆基朗聲笑道,眼中卻閃過一絲警惕。
「臨淄王過獎了。」韋濯皮笑肉不笑地迴應,胯下黑馬與李隆基的金獅並駕齊驅,「王爺年紀輕輕,馬術倒是了得。」
場邊鼓聲如雷,韋播一方已輸了兩分。李隆基餘光掃過場邊觀戰的御林軍將士,注意到他們大多目不轉睛地盯着韋濯和韋播,韋播現任右羽林將軍。這兩人在御林軍中的影響力,比他預想的還要深厚。
「王爺接球!」王毛仲一聲高喝,將球精準地傳到李隆基馬前。
李隆基揮杖擊球,球如流星般飛向對方球門。就在即將得分之際,韋播突然從斜刺裏殺出,球杖一揮,將球截下。
「好!韋將軍威武!」場邊爆發出一陣喝彩。
李隆基瞇起眼睛。韋播身材魁梧,騎術精湛,在御林軍中以嚴厲著稱。據說他每日親自操練士兵,深得軍心。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忽見一枚馬球凌空旋轉而至,正落在那匹西域良駒蹄前。韋播眼中精光一閃,趁機揮動月形球杖,直掃向對手馬腿。說時遲那時快,李隆基猛然勒緊繮繩,那匹汗血寶馬前蹄騰空人立而起,堪堪避過這記陰招。馬兒昂首發出一聲長嘶,後蹄順勢反踢,正中韋播坐騎腹部。但聞哀鳴驟起,韋播連人帶馬轟然倒地,錦袍沾塵,金冠斜墜,端的是狼狽萬狀。
李隆基豈肯錯失良機?只見他手腕一抖,球杖如銀龍擺尾,使了招回馬槍,將地上滾動的朱球猛地挑起。那球化作一道赤虹破空而去,帶着呼嘯風聲直貫球門。場邊觀戰的羽林軍將士頓時炸開喝彩,聲浪如雷。
「噹——」銅鑼震響,裁判高喝:「臨淄王殿下勝!」
聲浪炸開全場。李旦捻鬚含笑,太平公主廣袖翻飛,擊掌脆響穿透雲霄:「三郎打得好!」對面錦帳內,韋后指尖掐進鎏金扶手,安樂公主羅帕墜地,鳳眸噴火欲起,卻被母親鐵鉗般的手按住。「母后!」少女朱脣噘得能掛油瓶。
「李隆基。你…」韋播暴喝如雷,鐵甲鏗然作響。他拳頭捏得咯咯響,古銅色面龐漲成豬肝色,眼看就要揮拳相向。
場邊觀戰的太平公主輕搖團扇,對身旁的上官婉兒低聲道:「韋家這次是鐵了心要給三郎難堪啊。」
上官婉兒目光緊鎖場上:「韋播仗着姑母權勢,越發目中無人了。不過臨淄王球技了得,這仗已勝。」
太平公主冷笑一聲:「輸贏事小,我只擔心韋家另有圖謀。你看那邊——」她扇尖微指,場外陰影處隱約可見幾名身着便服的壯漢正低聲交談,腰間鼓鼓囊囊似藏有兵器。
未幾,場外那幾名便裝壯漢開始悄悄向入口處移動。太平公主敏銳地察覺到了異常,她向身後的侍衛使了個眼色,侍衛會意,悄然退下。
千鈞一髮之際,太平公主絳色裙裾忽如流霞般飄至場心。她玉手輕拍,笑聲卻似冰錐刺耳:「諸位將士好大威風!可曾瞧見御座上明黃傘蓋?」素手指天,「陛下正看着呢,誰要演這出血濺馬球場的戲碼?」
韋播瞳孔驟縮,瞥見場邊親兵蠢蠢欲動,故擡手揮退親兵。「臨淄王這招馬蹄摘月...」他忽然咧嘴,露出森白牙齒,「倒是把本將的驚馬回身學得十成十。」
「僥倖而已,韋將軍的騎術,纔是真正令人歎服。只不過…打馬球偶有碰撞實在所難免,這一絕招,也是剛跟你學上的,承讓承讓。」李隆基草草向他拱手一禮即縱身下馬,足尖輕點地面,衣袂翻飛間已翩然回到座席。場邊頓時響起陣陣喝彩聲,爲這場精彩絕倫的較量畫上完美句點。
席下,諸位大臣按位而坐,推杯換盞間談笑風生,皆對今日這場馬球賽事讚不絕口。有人擊節讚歎臨淄王騎術精湛,有人高聲笑談方纔驚險一球。喧鬧聲中,唯有御座上的天子依舊沉默,彷彿這場盛宴的歡騰,與他毫無關系。
李顯雖已失勢無權,但見侄兒贏得這場精彩賽事,仍不禁撫掌喝彩:「好!隆基這一仗打得漂亮!馬如游龍,杆似驚雷,一擊而中,真不愧是我李家的千里駒!」他臉上雖擠出笑容,可眼角皺紋裏卻藏着幾分複雜的情緒。
聽得皇叔稱讚,李隆基當即躬身行禮,脣角含笑:「陛下過譽,侄兒愧不敢當。此戰全賴聖人洪福,若無聖人在上提攜,侄兒豈能贏得如此漂亮一仗?」說罷眼風似不經意地掃過韋后,「皇太后,你說是麼?」
此言一出,韋后頓時怒從心起。這番綿裏藏針的話語分明是衝她而來,她強壓怒火,面上卻擠出一絲笑意:「隆基此言差矣。大唐得你如此英才,實乃社稷之福。往後還望殿下多多輔佐聖主,共襄盛舉。」
「太后放心,」李隆基嘴角微揚,「侄兒定當竭盡全力輔佐聖主,共除...妖孽。」他故意在最後二字上略作停頓,「皇叔,侄兒先行告退。」
這番夾槍帶棒的說辭令韋后怒不可遏,卻礙於場合不便發作。而李顯雖知二人劍拔弩張,卻仍作懵懂狀,選擇息事寧人,彷彿全然不解其中機鋒。
李隆基退下的身影剛消失,安樂公主便即站起指尖狠狠向前一指。
「呵!好個猖狂的李三郎啊!」她丹蔻嵌入掌心,從牙縫裏擠出淬毒的低語,「母后你瞧他那含沙射影的腔調,簡直是目中無人,說到底您是堂堂的皇太后,他…他竟然…吭,一有機會,兒臣遲早要...」
說到這裏,韋后突然機靈地按住女兒顫抖的手腕,「裹兒慎言。」她目光掃過馬球場外垂首的宮婢,聲音像浸了蜜的刀刃,「這大明宮的樑柱後頭,可都長着耳朵呢。」
安樂公主順着母親的眼神望向龍椅上佯裝打盹的李顯,喉間未盡的毒誓生生嚥了回去。她忽然綻開嬌豔的笑靨,聲音甜得發膩:「母后教訓的是,兒臣...定當銘記。」
李顯半閉着眼睛,看似昏昏欲睡,實則將這對母女的對話一字不漏地聽在耳中。他肥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龍椅扶手,心中涌起一陣無力感。作爲天子,他本該一言九鼎,卻連自己的侄兒和妻女之間的明爭暗鬥都無法調和,不知該怎麼辦纔好。
回到席間,李旦見李隆基方纔馬球一役贏得精彩,不由撫掌笑道:「隆基真是成熟了不少。不惟鞍馬嫺熟、英姿颯爽,更兼機變無雙。適才觀你勒馬回身那雷霆一擊,縱是韋后安插在御林衛中的那幾個爪牙拍馬急追,亦難攖其鋒芒。這一仗,倒是替爲父好生教訓了那些在賽會上作祟的宵小之輩!」
李隆基聞言執盞低聲道:「父親明鑑。那些御林衛仗着韋后撐腰,平素在禁軍裏作威作福,兒臣早欲挫其鋒芒。今日馬球場上,他們故意以球杖暗掃兒臣馬腿。」說着突然噤聲,餘光掃過四周華服翩躚的宮人,將酒液緩緩傾入喉中,「兒臣敢打賭,這全都是韋後刻意安排的詭計,目的是要兒臣在一眾大臣面前丟臉,就憑剛才每一球都衝著我而來就知,她這歹毒心腸人所皆知。不過今日一戰,好讓她知曉,這長安城的烈日,終究曬不化真正的龍鱗。」
說到這裏,太平公主忽執鎏金酒盞迤迤然近前,廣袖翻飛間已仰頸盡飲。陽光灑照得她眉間花鈿愈顯灼灼。
「三郎今日鞍馬風流,確是我李氏麒麟兒,想必無人能及。」她將空盞倒懸,一滴殘酒「嗒」地墜入地磚的蓮花紋上。
李隆基劍眉微揚,靛青色窄袖隨起身動作劃過流利弧度:「姑母賜酒,豈敢不承?」少年喉結滾動,飲盡時眼角瞥見公主脣角未達眼底的笑意。
上首李旦輕撫青玉酒樽:「阿妹既來,何不多盤桓數日?」
「阿兄美意心領了。」太平公主以帕拭脣,鮫綃紗掠過塗着胭脂的脣瓣,「洛陽牡丹正當時,比不得這處...」眼風掃過殿角低眉順目的宮人,鮫綃紗微微向上一揚,「...濁氣燻人。」語畢旋裾而去。
在御座另一側的韋后和安樂公主斜睨了李隆基一眼,發現對方竟是深藏不露。安樂公主憤懣不平地低聲道:「哼!他們...他們怎會有這等本事?這次馬球賽原以爲勝券在握,我們特意在左右御林軍中安插了最精銳的將領,個個都是騎術高手,怎麼...怎麼反倒輸給了那個可惡的三郎?」
韋后興致索然地嘆道:「今日這番安排,本是想探探他們的底細,順便讓他在眾人面前出醜。如今看來,他們確實不好對付。罷了,回宮吧。」說罷轉向身旁的宮女吩咐:「陛下乏了,你們送聖人回宮歇息。」
佯裝打盹的中宗李顯聽到這番對話,不由得暗自搖頭,愈發覺得自己這個皇帝當得窩囊,竟是什麼都做不了主。
夕陽西下,李隆基站在馬球場邊,望着逐漸散去的人羣。他知道,今日這場馬球賽只是開始。韋氏專權,皇帝懦弱,大唐江山岌岌可危。作爲李家子孫,他必須做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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