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拂過長安城西的馬球場,揚起細微的塵土。李隆基勒緊繮繩,胯下的西域良駒‘金獅’噴着響鼻,前蹄不安地刨着地面。他身着靛青色窄袖胡服,腰間玉帶在陽光下泛着溫潤的光澤,雖年僅二十出頭,眉宇間卻已透出不符年齡的沉穩。
「三郎,今日可要小心行事。」表弟薛崇簡驅馬靠近,壓低聲音道,「韋播那廝特意選了禁軍中最善擊球的幾個校尉,擺明了是要給我們難堪。」
李隆基嘴角微揚,目光掃過對面正在熱身的韋氏隊伍。韋播身着猩紅錦袍,正與身旁幾名壯漢談笑,不時朝這邊投來輕蔑的目光。
「崇簡,你何時見我畏懼過這等跳樑小醜?」李隆基輕撫金獅的鬃毛,「馬球場上,靠的是真本事。」
鼓聲漸急,兩隊人馬在場中央列陣。韋播驅馬上前,馬鞭虛指李隆基:「臨淄王殿下,今日可要手下留情啊。我們這些粗人,不比您府上豢養的童子軍。」
他身後的幾名禁軍將領鬨笑起來。李隆基面色不改,只是將手中的月杖輕輕一轉:「韋將軍說笑了。本王向來只與旗鼓相當的對手切磋,今日正好領教禁軍風采。」
馬球場外,彩帳高張,錦席鋪陳。中宗李顯與韋后並坐於御座之上,四周笙歌繚繞,羣臣歡笑,看似一派昇平之景。然而細觀之下,二人雖同席,卻各懷心思。李顯神色沉鬱,只默然獨酌,杯中酒滿而心事更重;韋后則笑意盈盈,目光如刃掃視羣臣,眉宇間盡是志得意滿之態。一靜一動,一沉鬱一張揚,席間竟似隔着一道無形的屏障,將帝后二人分隔兩端。
李顯身形豐腴,面龐圓潤,白皙膚色透着養尊處優的痕跡。雖具天子威儀,眉宇間卻難掩疲憊猶豫之色。這位長期受制於韋后與安樂公主的帝王,此刻又顯露出慣常的優柔寡斷與鬱鬱寡歡。
坐在韋後身旁的安樂公主一襲蹙金繡羅襦,丹鳳眼尾高高挑起,朱脣噙着抹驕矜笑意。坐在安樂公主側邊的李重茂卻似株未長開的青竹,身穿杏黃圓領袍規規矩矩地跪坐着,時而納悶呵欠,時而低頭數地磚上的蓮花紋,稚氣未脫的臉龐在陽光中照得極之幼稚。
太平公主應邀入席,斜倚在兄長相王李旦身側。她脣角雖噙着三分淺笑,眸底卻凝着化不開的寒霜,玉指間把玩的琉璃盞映得指甲愈發青白。坐在太平公主身側的上官婉兒則微微頷首,期望盡觀這場馬球賽事。隔席的馬球場上塵煙未起,安祿卿馬秦客已與宰相宗楚客舉杯相賀,鎏金酒觥碰撞聲混着高笑聲刺入耳膜。滿座禁軍將領袒臂拍案,縱論賽事勝負,腰間蹀躞帶上的金銙隨動作叮噹作響。韋后黨羽早將今日的賽果,寫在了彼此交換的眼神裏。
裁判官高舉彩旗,一枚朱漆木球被拋向空中。剎那間,十數匹駿馬同時啓動,馬蹄聲如雷震耳。李隆基雙腿一夾馬腹,金獅如離弦之箭衝出,月杖在空中劃出一道銀弧,精準截下來球。
「好!」場邊觀戰的王維不禁擊掌喝彩。作爲李隆基的摯友,他深知這位年輕皇子爲今日比賽付出了多少心血。自韋后專權以來,李隆基表面韜光養晦,實則暗中積蓄力量,而馬球場正是他展示實力的絕佳舞臺。
韋播顯然沒料到李隆基身手如此敏捷,急忙調轉馬頭攔截。兩匹馬幾乎並駕齊驅,月杖相擊發出清脆的「啪」聲。李隆基手腕一抖,木球從韋播杖下溜走,傳給了右側接應的薛崇簡。
「攔住那小子!」韋播怒吼。一名身材魁梧的禁軍校尉立即朝薛崇簡衝去,月杖橫掃,險險擦過他的肩膀。
薛崇簡臨危不亂,一個漂亮的背身傳球,木球又回到李隆基控制之下。此時他已突破至對方半場,前方只剩守門員一人。
場邊鼓聲如雨,觀衆屏息凝神。韋播面色鐵青,拼命催馬回防,卻已鞭長莫及。
李隆基眼中精光一閃,月杖高舉,卻在最後一刻變招爲挑,木球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越過守門員頭頂,正中球門。
「臨淄王隊,首開紀錄!」裁判高聲宣佈。
場邊爆發出震天喝彩。李隆基勒馬迴轉,朝韋播拱手一禮:「承讓。」
韋播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策馬靠近李隆基,壓低聲音道:「殿下好身手。不過比賽纔剛開始,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韋將軍何必着急?」李隆基微微一笑,「馬球如用兵,講究的是張弛有度。」
鼓聲再起,比賽繼續。這次韋氏隊伍明顯加強了防守,兩名壯漢專門盯防李隆基,幾乎寸步不離。場上對抗越發激烈,月杖相擊聲、馬蹄聲、吶喊聲交織在一起。
「殿下小心!」吐蕃武士普布扎西突然大喊。
李隆基聞聲側身,只見韋播的月杖帶着風聲從他胸前掠過,若非躲避及時,這一擊足以將他打下馬背。裁判卻視若無睹,任由比賽繼續。
「無恥!」王維在場邊憤然起身,卻被身旁的侍從按住,「王公子,切勿衝動。」
在座椅上的韋後和安樂公主則互視了一眼,嘴角微揚,沾沾自喜。
李隆基眼中閃過一絲怒意,但很快恢復平靜。他朝王維搖搖頭,示意無礙,隨即策馬重新投入比賽。
韋播的戰術越來越粗暴。在一次混戰中,他故意衝撞薛崇簡的馬匹,導致後者險些墜馬。木球滾到邊界附近,李隆基與韋播幾乎同時趕到。
兩匹馬並排疾馳,李隆基能清晰看到韋播眼中閃爍的兇光。就在兩人月杖即將同時觸球的一刻,李隆基突然變向,金獅靈巧地一個側步,讓他搶佔了內側位置。
「將軍,馬球講究的是人馬合一。」李隆基說話間,月杖輕挑,木球越過韋播頭頂,傳給了普布扎西。
韋播怒不可遏,竟在轉身時故意用馬肩撞擊金獅。良駒嘶鳴一聲,前蹄揚起,李隆基險些落馬,全靠精湛騎術穩住身形。
「韋播!」李隆基終於厲聲喝道,「你若只會這等下作手段,不如直接認輸!」
場邊觀衆譁然。同席的李旦和太平公主霎然怒起,但很快又把怒氣強咽而下。
韋播卻獰笑道:「殿下言重了。馬球本就是勇者之戲,些許碰撞在所難免。」
裁判此時才姍姍來遲,給了韋播一個無關痛癢的警告。李隆基深吸一口氣,強壓怒火。他知道,這正是韋氏一黨的慣用伎倆,在規則邊緣遊走,利用權勢壓制對手。
「三郎,別中計。」薛崇簡策馬過來,低聲道,「他們就是想激怒你。」
李隆基點點頭,目光掃過場邊。那裏坐着不少朝中大臣,都是被韋后派來觀摩的。他心知肚明,今日這場比賽,早已超出單純的競技範疇。
鼓聲三響,比賽繼續。李隆基調整呼吸,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木球上。當球再次傳到腳下時,他沒有急於進攻,而是控制節奏,等待隊友走位。
韋播顯然不耐煩了,親自上前逼搶。李隆基看準時機,一個假動作晃過對方,隨即長傳給右路的薛崇簡。韋氏隊伍防守立刻向右側傾斜,卻見薛崇簡回傳中路,李隆基早已拍馬趕到。
「攔住他!」韋播大吼。
兩名禁軍將領左右夾擊而來。千鈞一髮之際,李隆基突然俯身,月杖從馬腹下穿過,一記地滾球從兩騎之間穿過,直奔球門死角。
「好一個海底撈月!」場邊懂行的觀衆驚呼。
守門員撲救不及,木球應聲入網。
「臨淄王隊,再得一分!」
歡呼聲如潮水般涌來,太平公主拍案叫絕。李隆基卻沒有絲毫喜色,因爲他看到韋播正與裁判低聲交談,後者連連點頭。果然,下一刻裁判宣佈:「臨淄王隊薛崇簡違規在先,此球無效!」
「荒謬!」薛崇簡氣得臉色發白,「我明明——」
李隆基伸手攔住表弟:「不必爭辯。」他看向韋播,兩人目光在空中交鋒,「韋將軍果然好身手。」
韋播得意一笑:「殿下過獎。比賽嘛,總要講究規矩。」
中場休息的鼓聲適時響起。李隆基率隊回到場邊,王維立即迎上,遞上汗巾與蜜水。
「三郎,情況不妙。」王維憂心忡忡,「韋播明顯買通了裁判,下半場他們只會更加肆無忌憚。」
李隆基擦了擦額頭的汗水,目光堅定:「無妨。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任何陰謀詭計都是徒勞。」
他望向對面正在密謀的韋氏隊伍,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金獅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戰意,不安地刨着蹄子。春風掠過馬球場,捲起些許塵土,卻吹不散空氣中瀰漫的火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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