斬浪行 - 第五章：石子林 (中)

七日後林宅

林戴志臂上的瘡痂已凝成暗赭色，稍一牽動仍如遭火蟄水母齧咬，毒辣辣的疼鑽進肉裡。

這些時日，鄉親仍三不五時便來門前唾罵，他將那些淬毒言語全咽下去。

他痛恨的是對自己的憎惡。每當潮聲拍岸，他總恍惚聽見父親被擄的聲音，還有大石和小三最後的身影。他夜夜盯著屋樑想，若能換得半分力挽狂瀾的本事，縱使將血肉餵惡蛟也甘願。

「總算沒爛成腐肉。」江小由蹲在龜裂的門檻上削著木籤，「卯時潮水最緩，要滾就趁現在。」

林戴志站起身，發覺門外只有打浪聲，少了幾聲咒罵。「那些人...」

「怒濤眾把屠村一事都推到巨鯊幫頭上，十七戶今早領了他們的撫卹銀。」江小由突然揚手，木籤打中牆上的蟑螂，「沈大媽用你小三哥的賣命錢，說要給她么女打對珊瑚耳墜。」

廟外傳來拖網摩擦聲，兩人同時噤聲。直到「怒」字旗艦的梆子聲遠去，林戴志拿起麻繩纏在腕間：「我已準備了舊船在廢堰口。小由，今次一別...」

林戴志回頭一看，江小由已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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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時廢船堰

林戴志將最後把包袱拋上船時，瞥見礁岩後閃過半截黛藍裙角。他故意加重腳步走向船尾，果然聽見細碎濺水聲。

「跟夠了就出來。」他對著滿是藤壺的舊舵輪說道。

江小由從浸水的破帆布後鑽出，髮梢滴著鹹水：「這片暗礁我閉著眼都能游，要你管？」

「小由，此次一去，可能再無歸來之日，妳還是...」

「誰說我跟你？」她翻進船舷，濕透的褲腳在甲板拖出水痕，「我去找我哥。」

林戴志無回應，心裡一道暖流慢慢滲出。

他深明江小由的倔強，對這個青梅竹馬的女孩，又增添了十分的感激。「小由，謝謝你！」

「謝啥？蠢魚要做免費櫓公呢！」江小由別過臉，臉上紅暈漸起。

「妳爹...」

「爹眼裡只有香火...」她嘴上說得輕巧，但嗓音發緊，「我這賠錢貨走了，倒省他半斗聘米。」

林戴志看著她繃直的背脊——這丫頭向來如此，越是難受，越要把腰桿挺得像船桅。

但他不知道，自己昏迷的日子，村民對林家咒罵的身影，還有江一月沉默的背影，都像牢牢刻在她心中。

海風刮過船艙破窗，江小由抖開帶來的包袱準備整理，動作突然僵住。一塊龜甲滾落陶盤，底下壓著泛潮的信紙。

「...是爹的字跡。」她拿起來，默不作聲。

林戴志拿起被水暈開的信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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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由：

妳將隨戴志離村，爹早預料。

那夜趙海以全村性命相脅，爹不得不帶路。林兄當晚臨危指認小三為其子，借無屍對症蒙混過關。趙海被洪浪重創未細查，此計方成。

林兄戰前曾與爹對飲，說若有不測，讓戴志往西面石子林觀浪，可作悼念。

妳性子倔強，爹知留不住妳。包袱裡的銀子是妳娘嫁妝所熔，黑潮市「湧泉客棧」吳伯可信。

南港村受海禁所困，生計維艱，又逢海寇猖獗，妳今日遠行，或許反倒是條活路。

妳去罷，去踏妳命裡該有的浪。

附著妳百日抓周的龜甲，想家念爹時看看。

父一月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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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小由聽到此時，拾起地上的龜甲，眼淚終潸然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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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霧中，林戴志紮緊粗布包袱。「磨蹭什麼？」江小由蹲在船舷邊，短刀削著糾結的麻繩，「漲潮前還不過鬼頭礁，等著餵鯊魚？」刀刃挑出腐爛的繩段，動作熟稔如剖魚。

「石子林前面的暗流吞過不少漁船。但爹為何叫我去石子林觀浪？」他將繫船的粗麻繩拋回船上。

江小由躍上船頭，褪色裙擺拍打著小腿：「你爹既留了話，就算是龍宮也得去！」浪沫濺在船舷，化成水花滾落。

那雙灼人的眸子在催促著，林戴志用力推船入水。船底擦過淺灘，「抓穩。」他握櫓的手青筋突起。

江小由突然搶過半截櫓柄：「怕我搶你船老大位子？」虎牙在晨光中閃了閃，手指著前方：「要注意，過鬼頭礁要借東南浪...」

「要妳教？」林戴志趁機把星螺簪插在江小由的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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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衝破最後一道暗流時，晨霧乍破。林戴志望著桅杆上的破帆，江小由赤腳踏上船頭，站在他旁，髻上的星螺簪已收了起來。

「蠢魚有點運氣。」她迎風張開雙臂，髮絲間鹽晶閃著微光，深深吸氣大嚷：「林戴志！你欠我四十七頓烤牡蠣！」江小由的聲音突然貼近耳畔，「等安定了...」她指尖劃過他結痂的傷口，「要每天烤兩顆，直到...」

林戴志呆住，覺得臉上變得滾燙，只懂點頭。

他看見南港村的招魂幡已縮成海平線上的黑點，而前方，一縷屬於石子林的薄霧映入眼簾。

江小由兀自走回船艙，哼起荒腔走板的調子：

「月兒光光照阮路，風浪無情拆咱舵。

一暝血水染礁紅，明日誰人收網索...」

林戴志紅了眼眶——這是他與大石小三時常哼的漁謠。

船帆飽飲東風，船艙角落躺著封存好的龜甲。

浪痕在船尾拖出銀鱗長路，正向著石子林靠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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