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餐完後,我們又變回長長的一整列,離開了巨大的飯廳。我們會走到一間有著綠色草皮的大空間,那裡的屋頂會分裂成兩半,抬頭望去時,會看到蔚藍色的天花板上面有一塊一塊白色的朵狀物體在上頭飄動,更有個似是紅色又是黃色底巨大發熱球在頭頂高高掛著。
母親說,這種天花板叫作「天空」,上頭白白的朵狀物叫作「雲」,據說有許多種叫法「白雲」、「雲朵」等等,在不同的情況下還會有變化的型態,變成絲狀的、豆腐狀的、細碎的塊狀,型態多樣複雜難以分辨,但都算在雲的範疇內。
而那顆發著熱光的球狀物被稱作「太陽」,有時我很討厭它,因為太陽散發出來的光芒過於炙熱,在雲消失的時候,它獨自霸佔著天空,像是要把我活活的烤熟一樣。不過在寒冷的天氣裡,太陽又是截然不同的存在,它像是接納了在溫度中迷失的我,輕緩而溫柔的把我環抱在懷中,親吻那片一粒粒起雞皮疙瘩的肌膚。
沒想到今天母親卻拐了個彎,走進另一間擺滿座位的教室中。進教室之前,六號回過頭來朝我瞥了一眼,我看出了他眼中的困惑和對未知的不安,但緊接著六號就轉進教室內,我更來不及跟他說些什麼,我也跟著轉了進去。
這間純白色的教室是我們共同討厭的回憶,有時候當我們想念太陽時,卻會被帶到這間教室,一待就是待上一整天,聽著聽不太懂的艱澀知識,勉強撐著眼睛才沒就此倒在桌上呼呼大睡。
但今天的一切都過於反常,我暗自希望,就算聽上一整天無聊的課程也好,就此結束掉惶惶不安的一天。
我們坐定位後,一名身穿筆挺的素白色襯衣的男人從前門走進了教室內,他帶著一副黑方匡眼鏡,掛著若有似無的笑容,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覺得他朝我這個方向看了一眼。
「營長。」我見到母親不同於平常高抬著下巴的模樣,而是低低著頭,眼睛望著地板朝那叫營長的男人微微鞠躬。
「如何?」營長對於母親的問候只給予一個淡淡的眼神。
「一切都照著預期進行,等一下就會如期舉行第一次的階段性⋯⋯」母親後面的話我聽不清楚了,因為他們相繼走出教室,站在門口,母親低著頭。那個被稱為營長的男人說了幾句話後,母親就會將低著的腦袋小幅度的點頭幾下,營長又會繼續張嘴說話。
教室內開始有人打著哈欠了,他們看起來躁動不安,像是屁股下有螞蟻在那裡亂竄。我也有些坐不住了,細碎的聲音在我耳中慢慢的浮現出來,他們又在那邊開始講話了。這讓我一股火氣突然上來,想要起身衝過去讓他們閉嘴。
我站了起來,但並不是朝吵雜的那方走去,我走到了門口,整好跟兩雙眼撞上。
他們的眼中彷彿在說:「你怎麼在這?」
我嚥下了那口卡在喉尖的口水,乾巴巴的開口說道:「母親,我想去上廁所。」
母親原本銳利的眼神變得緩和,她輕輕一點頭,說:「快去快回。」
離開前,我忍不住抬頭又往營長的方向看了一眼,竟發現他也看著我,我嚇得把頭扭回去,同時又加快腳下的步伐,往廁所的方向跑去。
其實教室內就有廁所,但母親忘記了(她以前沒有忘記過)。所以我趁機跑出了教室,去到離教室隔著一個走廊距離的廁所,躲在那兒,想說過了一段時間再出去估計母親他們也說完話了。
躲了一陣子後,我擦著洗好的手,往教室的方向走回去。
忽然間,我聽到咚咚的腳步聲,我縮到了牆後面,探出一雙眼看去。就見到一個教室內,分成兩個方向的隊伍分別往我的這個方向和另一個反方向走去。
隊伍的前端是一名穿著打扮與母親相似的女人,她的身後跟著一排和我年齡相似的人,他們的表情跟我一樣茫然。
我不知道他們在茫然什麼,而我茫然著第一次見到除了其他四十九個共同生活的人以外同年紀的人,原來這世界上的人比我想像的還多。我默默的在內心想著。
他們隨著那名女人在走廊的盡頭消失了,我左右張望,確認沒人後,這才小跑步回到教室內。我等不及要跟六號分享我剛才看見的「陌生人們」。
就在我拐了彎要跑進教室時,迎面就撞上一堵牆,我被撞得往後退了好幾步,好不容易才穩住腳步不至於一屁股跌坐在地。抬頭一看橫空出現的牆,才發現不是牆,而是那位「營長」。
他推了推黑框眼鏡,居高臨下的看著我,竟也沒有要把我扶起來的意思。營長的皮鞋稍微往後挪動一點,扭過頭朝教室內說道:「這是妳培養出來的孩子?」
我看不見在門口母親的面孔,因為被營長高大的聲音擋到了,但她的聲音聽起來比平時更加高音:「抱歉,這孩子不懂事,衝撞到了您。但請原諒他,他是一個聰明的孩子——」
「我是那種會為這種蠢事發難的人嗎?」一瞬間,我覺得營長臉上的笑容非常冷,更是讓我背脊發涼,但他面上卻依然笑著。不等母親開口,營長轉過頭,直盯著我問道:「你是幾號?」
「我⋯⋯」我猶豫地朝母親看去,但她低著頭站在營長側後方使我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好作罷,我回望營長說:「我是七號。」
「七號啊,真是個好數字。」營長說了句不明所以地稱讚,我愣愣地點頭接受,就看著營長拍拍母親的肩膀,沒有再把視線放在我身上。只不過直到他消失在我視線前,都隱約聽見他說著:「好數字⋯⋯好數字⋯⋯」
這是我對於那位怪人營長的第一印象,而且再也無法將他從腦海中拔除。
在營長離開後,母親讓我們進行了一場被稱為「階段性測驗」的考試,分數一出來,全班被分為了兩批人,及格與不及格。不及格的那群人大多都是比較後面的號碼,母親對此的反應好像這結果在意料之中,她依序叫了那些人的號碼,讓他們起身出去到教室排成一列。
我從教室內透過窄小的門往外看去,排頭的幾個人的神情很茫然,他們也朝教室裡面看著,似乎在問為什麼他們不是坐在教室內。但繃著一張嚴肅面容的母親是不可能告訴他們原因的。
當天,就有一批新的人重新成為我們的室友。他們比之前的那些人聰明,卻依然比不上我們,之後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再進行一次階段性測驗,室友換了又換。久了,我也不再去記得他們的模樣,過去的也忘得乾乾淨淨。
唯一記得的,只有一直和我沒分離過的六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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