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夏潤二十六歲的夏天。
六月的首爾午後像是暴雨前的悶熱，街道上人潮像潮水、一撲一退淹沒了新鮮的空氣。全夏潤手中款著西裝外套，腳步慵懶到格格不入：他靜靜的欣賞四周密密麻麻的電線、便利商店門口泛著白水珠的冷氣外機；巷子深處傳來小吃攤販的吆喝聲，城市的喧囂像甜膩過頭的糖水般緩緩滲進他的五官。
遠遠鑲在天際線上端的高樓大廈、珍珠白的外牆提供良好的金黃色夕陽反射，像一排過度打磨的琴鍵，被時間拋光後卻走了原本的調。車流在柏油路上滑過，轟鳴不絕，計程車的黃和公車的綠交錯纏繞，像點點跳動的胖肚子音符-但對全夏潤來說，這樣的旋律沒有章法...可能是因為他現在心情聽沉重的吧，像是要趕赴刑場-也就是他最反感的應酬-的心情。
走在他前方兩步遠的，是他的大學同學，劉荷彥。兩人認識多年，是在音樂系某堂選修課上碰到的：劉荷彥念的是戲劇，卻莫名被拉去修音樂理論。第一次上課便當著教授的面抱怨這東西不適合我，但倒也平凡無奇的修完了學分。
「要你出門吃飯有這麼難嗎？我們至少試了五年吧，你竟然連畢業餐敘都沒來！...哦，話說，這是你第一次答應欸。」劉荷彥回過頭來喊，語氣無語又好奇，「全夏潤，你心裡到底是吃了多少鈣片？你總有一天會鈣化吧！哈哈，幾年以後就變成老貝殼囉。」
全夏潤眯起眼，彷彿在陽光底下聽不清對方在說什麼似的，嘴上卻毫不留情：「我是貝殼的話，你就是那種每天在沙灘上亂跳、看見什麼都要撿的野狗。就當作是、你一不小心把我撿走了吧。」
劉荷彥哼了一聲，繼續往前走-背影因亮紅色的外衣而鮮明。全夏潤沒有加快腳步，也沒有刻意慢下來，他和其他人喜歡保持著影子的距離。
他總習慣把自己塞進安靜的角落，走在人群邊緣，像在閃避無形的東西-吵鬧，就連和朋友同行，他也總落後半拍：那種和他人貼近的感覺，讓他說不出為什麼地感到疲累。
人們之間時常有一段剛剛好的距離，像指尖停在琴鍵上方那樣，差一點就能發聲。
「就連你這種人都會有朋友，真的是社交史上的奇蹟呢。」劉荷彥的聲音從前方傳來，還夾雜著汽車引擎與人群嘈雜的聲音。
「不就是你嗎？」全夏潤沒有回答，只在心裡說話。他知道劉荷彥並不是在諷刺，因為這種語氣對方從認識他第一天起就開始用了。
那時劉荷彥得知他是小時候出過好幾張專輯、在歐洲巡迴過的鋼琴神童，眼神裡既帶著敬畏，也有點挑釁。他問：「你現在還彈嗎？」全夏潤沒回答，那時他心裡只想著這傢伙把他從午覺中搖醒竟然是為了這種事，真是不可理喻。
過個街口時，正值下班高峰，十字路口的人像洩洪一樣湧了出來。劉荷彥那鮮紅色的襯衫在人潮中仍算醒目，但沒幾秒就被擋住了視線。
「喂，別走太快-」全夏潤下意識喊了一聲，但聲音很快被車鳴蓋過，他抬頭，劉荷彥已經不見了。
全夏潤腳步微頓了一下。前方人潮漸密，像是不知從哪裡湧出的水流，朝著某個方向奔湧。他努力搜尋馬路對面的劉荷彥-但一個人影也不剩。
太吵了。太亮了。他的眉間不著痕跡地收了一點，視線側過，不動聲色地轉了個彎，走進一條細窄的巷子打算避開滿街的人潮抄近路。
這條巷子藏在兩棟樓宇之間，寬不過兩人肩寬，土牆的油漆斑斑駁駁，空氣間瀰漫的是幾乎窒息的霉味兒：城市的喧囂在這裏是沒有的，有些地方就是讓外人看見了、他們也棄置一旁，何曾知道這也是一方讓人連腳步聲都變得輕柔的天地呢。
巷子的尾端是一家招牌難以辨識的二手書店，門外擺放著蔫蔫低頭的盆栽。全夏潤歪頭凝視著一隻在牆上伸懶腰的琥珀色小貓，連路也忘記了看。
一聲悶哼。
「...啊。」
全夏潤忽然覺得，空氣似乎有些變了。 他沒看清對方長什麼樣子，只知道是在那短短的一秒裡，他的肩膀和某個人撞在了一起。力道不重，卻讓他足以腳步微微偏了一下。
原本他只會皺眉，繞開，然後繼續往前走。
可這一次不一樣。
他下意識伸手抓住了什麼-是那人手腕的觸感。那人也沒說什麼，只是稍稍一愣，眉眼裡有一種不可言說的平和與驚訝，像是...很錯愕似的。很正常的反應。
「...抱歉。」全夏潤先開口了。他竟然笑了下，神情有點像是對自己無奈。他不知道為什麼會拉住對方，也不清楚這個舉動背後是什麼樣的本能-但他的手，明明早該習慣避開人群，此刻卻穩穩地握著。
那人沒有說話，只是輕輕頷首，接著對他綻放出笑容：光影在他肩膀與臉頰邊緣斜斜落下，像是熟悉，又像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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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的聲音重新灌進耳朵裡。汽車駛過的風、店家門前的廣播、某個小孩在拉母親的手尖叫要吃冰。
全夏潤站在原地，盯著自己剛才拉住人的手。
他什麼也沒說。
但體內有什麼，像線頭被輕輕拉動那樣，緩慢甦醒。
「欸，你發什麼呆啊？」
他回過神。卻發現自己已經站在方才馬路的對街了。在面前的人群中、劉荷彥正朝他揮手吸引他的注意，身旁還多了兩三個朋友，正笑鬧著說些什麼-全夏潤認得他們，都是劉荷彥從戲劇社的舊成員拉來湊熱鬧的。他們在畢業多年後還是維持著不見不散的氣勢、常常拉人一起去酒攤談天。
全夏潤點點頭，卻沒有立刻走過去。腳步在馬路邊沿輕輕頓住，他望著那些模糊、或者說是「朦朧」的人影，好像隔著一片厚厚的防護牆。
汽車呼嘯而過的聲音格外刺耳，風狠狠掠過耳邊，日光是城市這幅畫、右上角的六方形，全夏潤望著那光，突然想起十年前的今天。
不是什麼特別的日子，嗯，可能算是吧，畢竟是他第一次出去聚會的「壯舉」-也不是什麼重大的事件，只是陽光的角度、風的氣味、和剛才那人的手腕溫度，全都太過熟悉，像是某段記憶被悄悄按下了播放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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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夏潤三十六歲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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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的事了。時間不長也不短。他沒想過那段記憶會在他三十六歲的某個午後，於這樣擁擠又平凡的街頭被輕輕喚醒。
不是某個人讓他記起來，也不是某句話-而是某種感覺，某種微妙得無法言說的，失而復得的寂靜。那只是一次、連「邂逅」也稱不上的偶然，但為什麼又那麼清晰？
全夏潤輕輕晃頭像是要擺脫這份記憶-才踏出步伐，朝著那群人走去。
「第二次邀請你，竟然還不給我認真一點。」 劉荷彥搭住全夏潤的肩膀抱怨：「十年前也一樣，走著走著就不見了。啊？保持本性是好的，但不是這種的啊！」
全夏潤笑而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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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人的目的地酒店藏在鬧區一條轉角後的方形土地，外牆是深灰與琥珀色的-用藝術的眼光來說-不浮誇，卻有種經年累月壓出的質地；進門那刻，整座城市的聲音彷彿被瞬間按下停止鍵，只剩下腳步踏在實木地板上輕緩的回音，和吧檯那端間歇傳來的低語笑聲。
燈光偏暗，是刻意營造的那種昏黃-金色吊燈垂落得不低，牆面刷成搭配的帶綠調墨色，搭配幾幅色彩黯淡的攝影作品，呈現的懷舊還挺樸實；空氣裡混著老酒、焦糖與皮革的味道，靜靜沉在每一道吸氣之中。
酒店內的座位安排成半圓形的沙發與低矮木桌，讓人不自覺湊近了說話。背景音樂是那種說不出歌名、卻像在哪裡聽過的爵士樂-可能是切特•貝克的柔抑或者纖細和桑尼•羅林斯的調皮-讓人如醉酒般搖頭晃腦。
全夏潤跟在朋友後頭走入包廂，推開厚重的門向內看，內部空間略顯狹長，但足夠容納多人，沙發是淺灰色絨面，一側牆上有一道細長的窗，露出街景的剪影。他沒有馬上坐下，而是站在角落稍稍打量，像是確認什麼，等了一會兒才把自己安放在最邊緣的沙發上。人們在點酒、換位置，熱絡地交換著彼此近況與笑語，聲音在空間裡反射出一種窸窣的回音。
那可能是一個適合重逢的場所，但也同樣適合靜靜地離開。
「等會兒有另一些人要來，你可別讓我們洩氣了。」劉荷彥不知道從哪裡抽身出來，湊了上去遞了酒杯給他。
「你要是真的想在人家面前好好表現，就乾脆別拉我來了。」
「...唔。啊！人來了！」
包廂的門再度被推開，一陣悅耳的笑聲隨之湧入。一群與全夏潤同屆的藝術系畢業生魚貫而入。他們穿著不甚拘謹，帶著某種保有濃厚少年感卻不帶幼稚的自信輕鬆。一群風格各異但氣味相投的野鳥聚首於熟悉的歸巢之地。
話語交錯、談笑聲琅琅，彷彿吧檯都被笑意染上一層玫瑰色：他們又像群風格各異的流浪詩人，終於重返熟悉的舞台；他們的笑聲像是被揉過的畫布，帶點泛黃的溫柔和年少的銳利，飄蕩在昏黃燈光裡。
全夏潤坐在角落，指尖輕扣著酒杯。就在他迷失意識在這溫吞而歡快的氛圍時-
一位青年輕輕拉開對面的椅子，在一陣笑鬧中悄然坐下。
他帶著一抹無害的笑容，把自己藏進角落的陰影裡，像是怕被熱鬧的光線沾上一星半點。他身穿著黑色兜帽、將自己懶洋洋的包覆在裡頭，也若有若無的遮住了髮絲。
但他的眼睛很漂亮，杏仁形狀的，笑起來眼下會有小小的臥蠶-甚至眼底像是有一點一點碎星星在閃耀-是淚水的反射嗎？半哭半笑似的朦朧。
他對全夏潤開口時揚著嘴角：「我不太適合社交。」
語氣帶著點自嘲，卻不失真誠，彷彿這句話是他為今晚準備的保護符。
全夏潤轉頭，認真的看了他一眼，但沒有立刻回話-或者說說不出話來。
「我真的不太適合社交，」青年說，像是在對自己解釋，「但...人家說這樣的地方，總該坐一坐。」
「坐一坐也好。」全夏潤淡聲說，眼神在他臉上停了好久好久，像是望穿了一場霧而笑出聲來。
青年也跟著笑了一下，低頭搖了搖杯子裡的冰塊，兩人之間的沉默沁涼自在，像是對於日常生活烏煙瘴氣的救贖。
不久後，酒桌遊戲開始了。大夥兒鬧哄哄地圍成一圈，骰子轉動、手掌拍擊，笑聲與尖叫此起彼落。當輪到猜拳時，被抓上場湊數-自然是輸了。他眉頭一挑，嘆氣卻配合地笑了一下。
「你看起來不像是會輸在酒桌遊戲上的人。」青年低聲揶揄。
「有時候輸比較輕鬆。」全夏潤抬眼，語氣像夜裡未化開的雲霧，輕緩卻不飄浮，「你倒像是...早就見過這場戲的演員。你不該是藝術系的嗎？」
青年愣了一下，像被什麼輕輕劃過。他偏頭看著酒吧深處的那群人，「呵。說不上見過，只是好像在哪裡看過相似的...光。那時候也有一群人在笑、但我總在邊緣聽。」
「邊緣的位置，視角最好，」全夏潤笑了笑，「但總會錯過一些細節。」
「有時候細節太清楚了，反而希望自己沒看到，」青年說，頓了一下、又加上一句，「你不覺得嗎？」
全夏潤沒有回答，只是輕輕點頭。他的眼神落在青年拿酒杯的那隻手上，指節分明，掌心略顯薄弱-像是某種記憶中翻飛的紙片，一晃而過，來不及拼湊完整。
忽然有人從主桌喊：「全夏潤，猜拳輸了喔！別想耍賴！快點快點，說個你高中時的糗事！」
他們的聲音像被風拋過來的石子，打碎了湖面的平靜。
全夏潤轉過頭，眉梢微挑，望向熱鬧人群的那一端：劉荷彥和其他面孔模糊的賓客喧嘩揮著手，眼睛閃閃發亮，像等著拆開一份舊日的玩笑。
他沒有立刻起身，只是對桌上的青年微笑。
「高中啊...」他的語氣像是對自己說的，帶著些許戲謔的遙遠，「那時候光影總是很重，像午休的窗簾沒拉好-拼命的想往外瞧瞧，又因為急躁而什麼都看不清。」
他轉身走向那一桌酒局，背影挺直，像一幅將被染墨的畫布-充滿了未知性吧，對於未來的虛無縹緲、對於世界的生疏感，可能要等他找回那片丟失的靈魂後...人生的迷霧終將散去。
而這篇故事正是他靈魂的小刀，用來切割情感-還有他的稚嫩、不安；只不過，每個人都在經歷這樣子的事情，只是他的故事開始於高中時期-他黃金的十六歲。
全夏潤沒看到青年仍望著他離開的方向，指尖緩緩在玻璃杯上描繪無聲的封閉圓線，像是在追憶某個片段-或許無人說出口的、彼此都以為對方早已遺忘的故事。
...沒有什麼話想說的嗎？
...「我的」全夏潤？
「我會等你二十年、又多一點點，但是最初的那句「又見面了」，應該還會是一樣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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