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相織 - 第十一章《陰霾裡的陽光》

圖:黃恩泰 15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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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黃恩泰，今年十五歲。

某個寒冷的冬夜，我驟然從夢中驚醒。

夢裡，我回到了十二歲的那一天──那場奪走雙親的車禍宛如噩夢重演。

冰冷刺骨的殮房裡，泛黃的燈光閃爍不定，空氣中瀰漫著消毒水與死亡交纏的氣味。

警察壓低聲音交談，語氣沉重。

我緊緊挨著叔叔，視線停留在覆著白布的父母身上。

當那兩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輪廓，被那慘白得嚇人的白布遮蓋著，緩緩推到我眼前時，我的理智像被重錘狠狠一擊，瞬間四分五裂。

「爸……媽……！」我膝蓋一軟，再也支撐不住，重重地跪倒在地。

撕心裂肺的哭聲像一塊被扯裂的布，在空盪盪的殮房裡迴盪，久久不散，彷彿想把胸腔裡的每一絲痛苦都掏空。

夢境驟然轉換。

我看見父母站在不遠處，神情溫柔，對我微笑，輕輕地朝我招手。

我瘋了一樣衝過去，淚流滿面，聲嘶力竭地吼著：

「爸！媽！不要丟下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腳下忽然一空，世界塌陷。

我像被命運的手掌抓住，拖進黑暗深淵。

空氣消失，呼喊也被吞噬，只剩心跳如鼓，在寂靜中狂亂敲擊。

猛然驚醒，心跳如擂鼓，滿身冷汗淋漓。

我掙扎著睜開眼，迷迷糊糊地望向天花板，那白色的光影像幻覺般飄動，直到目光落在床頭的時鐘──凌晨五點。

窗外仍是一片漆黑，整個單人公寓靜得嚇人，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提醒我，噩夢雖去，現實卻比夢境更為沉重。

我小聲嘀咕：「叔叔應該是出門送貨了吧……」

我慢慢起身，腳步輕輕地走向客廳。

目光落在那張有些斑駁的舊木桌上，桌面上曾擺放著我為叔叔準備的晚餐，現在只剩下一片空蕩。

餐盤沒有洗淨，卻被整齊地擺放著，像是叔叔留下的訊號：我吃過了，很好吃，謝謝你。

我嘴角勾起一抹苦笑，低聲喃喃：「叔叔真是……忙得像陀螺一樣不停轉。」

記憶湧上心頭，幾次叔叔難得休假，累得一回到家就倒在我身旁，沉沉地睡著了。

那身影高大而粗壯，此刻卻顯得格外疲憊，手掌上布滿了長年搬運貨物留下的層層老繭和新添的疤痕，有些傷痕早已結疤，有些卻還鮮紅未愈，觸目驚心。

我輕輕地替他蓋上毛毯，心裡像被什麼東西揪緊了似的疼。

我心裡明白，叔叔為了養活我，每天早出晚歸，從未抱怨過一句，但他身上的每一道印記都在無聲地訴說著他為這個家付出的所有。

我倆之間，雖然話語不多，但每個細微的舉動都藏著深沉而無言的愛。

那年，我剛滿十二歲，父母的喪禮處理完後，搬來和叔叔同住不久。

我知道我必須獨自面對一切，再也沒有人會為我的生活負責。

某個假日，我第一次嘗試下廚，卻把整個廚房弄得亂七八糟，像場戰爭剛結束。

終究，我苦著臉硬吞下燒焦的飯菜，然後花了一個多小時才將廚房清理得一塵不染。

隔天清晨，桌上多出了一盒豆腐煎和一瓶香蕉牛奶，還有一本《10分鐘簡單家常料理》。

書頁間夾著一張小小便條紙——

「燒焦的也能吃，但學著做會更好吃。」

我翻著食譜，淚水無聲滑落。

我知道，叔叔什麼都看在眼裡，卻從不多言。

有一次，我無意間撞見叔叔躲在房間角落，對著一張發黃的老照片低聲啜泣：

「哥……嫂子……你們怎麼捨得走得這麼早……恩泰他……他真的很想你們啊……」

那一刻，我看見了叔叔藏在堅強背後的脆弱。

他臉上的皺紋更深了，我知道那不僅是歲月留下的痕跡，更是為了撐起這個家，日夜操勞的印記。

從此，我再也不敢在叔叔面前拿出那兩張父母的遺照。

我將照片悄悄夾進錢包最深處，只在獨自一人時偷偷掏出來凝望。

我不願讓叔叔再多一分擔心。

我知道，他自己心裡的苦，也不比我少。

叔叔雖然手頭拮据，學識不多，卻有著爽朗陽光的性格。

他會在我心情低落時，拍拍我的頭說：「沒事啦，天塌下來有叔叔頂著！」

或是帶我到家附近的小吃攤，給我買份我愛吃的炸雞，跟我分享他送貨時遇到的小趣事。

這份溫暖逐漸滲透到我的心裡，慢慢驅散了我內心深處的陰霾。

歲月流逝，我從跌跌撞撞的孩子，慢慢長成能獨當一面的少年。

現在，我已經能熟練地做飯、料理家務，甚至會做出美味的點心和便當。

我默默地為叔叔準備每一餐，雖然鮮少見到他在我面前用餐，但每次碗盤總被洗得乾乾淨淨。

那，是他最溫柔的肯定。

「恩泰啊，你這便當越來越厲害了，今天這個豬排特別香！」

叔叔提著送貨回來的箱子，一進門就大聲喊道，臉上掛著滿足的笑容。

我從廚房探出頭，笑著說：「好吃就好，叔叔你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有你做的飯，再累都值得。」

叔叔放下東西，走到餐桌前坐下，端起碗又扒了一口飯，「你今天學校怎麼樣？數學老師又誇你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嗯……就考得還不錯。老師問我以後想做什麼，我說想當警察。」

叔叔夾菜的手頓了一下，抬頭看著我，眼神裡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但很快就被爽朗的笑容取代。「警察好啊！大英雄！以後誰欺負你同學，你就替他們出頭！」

他語氣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知道，他想起了什麼。

但他很快恢復了平靜，又說：「不過警察很辛苦，也很危險，你可得好好考慮清楚。」

我點點頭，心裡卻明白，我想要的，遠不止於此。

叔叔那雙布滿厚繭的手，輕輕地放在我頭上，揉了揉我的頭髮。

他的笑容裡，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

「警察啊……」叔叔輕聲重複了一遍，像是在確認，又像是在回味。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恩泰。你爸媽……哎。」他沒有說完，但那份沉重感已經壓了下來。

我知道叔叔想起了什麼，但他很快又深吸一口氣，擠出一個更燦爛的笑容。

「不過，我黃善浩的侄子，要做什麼都肯定能做到最好！如果你真的下定決心，叔叔一定支持你！」他的語氣裡，還是藏著擔憂，但更多的是對我的信任與驕傲。

「叔叔，我知道。」

我直視著叔叔的眼睛，語氣異常認真，「我很清楚這條路會有多辛苦，但我已經想得很清楚了。我會好好照顧自己，不會讓您擔心。」

叔叔看著我那雙不再是稚嫩、而是充滿堅毅的眼神，他知道我是真的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和目標。

他沒有再多說什麼，但在之後的日子裡，我偶爾會發現餐桌上多了一份夾著警察相關報導的報紙，或是他在整理雜物時，不經意地將一本關於防身術的書放在我的書架上。

他不會多提，但我知道，他心裡總是默默地支持著我，也默默地擔憂著我。

「恩泰，這次數學競賽，你又要拿第一了吧？」

下課時間，同學金珉準湊過來，一臉崇拜地問。

我翻著課本，笑說：「還不知道呢，大家都很厲害。」

「別謙虛了，你數學簡直是神！上次那道難題，全班就你解出來了。」

朴宇鎮拍了拍我的肩膀。

「對啊，恩泰，你以後想考哪裡啊？首爾大學還是延世大學？」

另一個同學李智勳也加入了討論。

我合上書本，看向窗外，陽光灑在操場上，一群同學正熱鬧地打著籃球。

「我想考警察大學。」我輕聲說，語氣裡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他們聽了都愣了一下，教室裡瞬間安靜下來，連窗外的鳥鳴聲都變得清晰。

「警察大學？恩泰，你沒開玩笑吧？」金珉準皺著眉問，語氣中帶著明顯的不解。

朴宇鎮也跟著說：「恩泰，你數學這麼好，考首爾大醫學系都沒問題啊，幹嘛去當警察？那不是很辛苦，而且……」他欲言又止，但眼神裡寫滿了疑惑。

我轉過頭，嘴角微微上揚，對上他們每個人探究的目光：「是，我想當警察。」

我語氣堅定，沒有給他們任何質疑的空間。

他們看著我，似乎想從我臉上找出任何一絲玩笑的痕跡，但最終只看到了我眼神裡的認真。

幾秒後，金珉準才擠出一句：「酷耶！感覺很帥！以後我們有什麼事，都能找你罩了！」

我只是笑著，沒有再多解釋。

他們不會知道，這個選擇的背後，承載著我多少不為人知的過去和決心。

每天清晨，天還沒亮，當叔叔出門送貨後，我便會悄悄換上運動服，在公寓附近的公園裡跑步。

我不會在同學面前提及這些，只是默默地增加訓練量，讓自己的體能足以應付未來可能面對的一切。

有時候，我會感到疲憊，膝蓋甚至會隱隱作痛，但只要想起父母的臉龐，以及那個沒有得到正義的案件，我就能再次咬牙堅持。

在深夜，當一切都靜下來時，我偶爾還是會被那場事故的噩夢驚醒。

心臟狂跳，冷汗淋漓。

但我不再像從前那樣哭泣，而是默默地起身，走到窗邊，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

我知道，那些陰影不會輕易散去，但它們同時也變成了我前行的動力。

學校裡，我是個開朗的孩子，成績優異，尤其擅長數學。

體育也很出色，人緣極佳，老師們都喜歡我，卻無人察覺我曾經承受過那沉重的喪親之痛。

我學會在陽光下綻放笑容，將悲傷深深藏在心底，默默承受。

但有時候，在深夜夢醒的那一瞬間，我的心仍會被那場事故無情攪動──

父母的聲音在耳邊迴盪，還有那樁始終沒有下文的官司。

我記得那天，一個酒駕的、仗著家裡有錢有勢的傢伙撞了我的父母，結果只用一句輕描淡寫的「和解」就想了事。

新聞報導說，「雙方已達成賠償協議」，從此就沒有後續。

明明是殺人，卻從未有人被起訴。

為什麼？為什麼那些有錢有勢的人可以請律師、壓新聞、買通警察與檢察官？

而我們這樣一個普通家庭，連討個公道都如此困難？

我想起那天叔叔壓低嗓音，眼神黯淡地說：

「那種有錢人，你告也沒用。他們早就打點好了。」

那一刻，我第一次從叔叔語氣中聽見無力與悲哀，像一把利刃，深深刻在心底。

也就在那刻，一顆種子悄悄在我心中生根。

如果這個世界總是對弱者冷漠無情──

那麼，就讓我成為那個能夠保護他們的人。

我不清楚未來該怎麼走，也不知道一個普通孩子能改變什麼。

但我知道，我不要讓同樣的事再發生在別人身上。

不要再有哪個孩子在深夜裡哭喊，卻無人能為他討回公道。

這條路會有多難？我不知道。

或許要花十年、二十年……

但我會走下去。

因為我看過最愛的人無聲消逝，

看過最努力的親人，被現實逼得喘不過氣。

如今的我只是個學生，

但未來的我……

我要成為警察。

不是為了權力，不是為了榮耀，

也不是為了翻舊帳或追問那早已沉沒的過去。

而是為了守住某些人一輩子也守不住的東西──正義、尊嚴，以及別人應有的平安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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