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心歌 - 第五章．市酒暗湧

午陽尚未登頂，風聲和緩。一處名為「東窖」的老酒樓內，桌邊酒煙正暖。

墨天與魏音對坐而飲，桌上擺著三道菜與一壺熱酒：一盤醉鱔斜斜沉在微黃酒湯中，幾尾鱔魚捲身似睡，紅燒雞半隻，皮色油亮，微焦不糊；最旁是一碟花生豬腳切片，薄如紙，香氣裹油不膩。酒則是雲釀，一壺未盡，香氣已氤氳到隔桌。

兩人吃得極慢，魏音為主夾菜，墨天則隨著酒意慢飲，一口後再添一箸，語聲亦如菜式清淡，無鹽無鋒。說的是街角新開的糖舖，講的是茶水鋪改了小二。

他們對坐閒談，卻都未提昨夜之事，彷彿醉南樓的血與音，從未進過這壺酒裡。

這時門口風起，簾聲輕動。

三人入樓，兩女一男，立姿整齊，步伐一緩即穩。男子居中，目光銳直，進門便四顧掃視，像是尋座，卻更像尋人。左右兩女，衣裝簡練，神色冷靜，未語半句。

東窖正廳內客人不少，但在這三人掃視之下，聲息微滯。幾名酒客下意識避開目光，有人壓聲續飲，有人裝作不察。

魏音微抿酒盞，手指略頓，仍不抬頭，只將醉鱔細細挑了一尾放入墨天碟中。墨天接過，食而不語，仿若未聞腳步。

三人視線轉定，男子目光在堂內旋過一圈，最終落於墨天與魏音一桌。腳下微轉，直線而來。

步伐沉穩，聲音未起，氣機卻已微動。

墨天聞聲未動，魏音依舊夾菜。二人俱察，卻裝作不知。

待至桌前，男子止步，眉眼含笑，語聲不高：

「兩位酒興雅致，氣度不凡。這雲河鎮酒香處多，但有風味又有氣韻的……只怕就這一桌了。」

墨天舉盞而飲，未理。魏音正咬一口雞皮，慢嚥而下。

男子話未止，自顧自續道：「朋友讓我們來看看一位客人，說這人初來乍到，動靜卻極大。醉南樓的事……說小也小，說大卻也不小。」

魏音夾了一片豬腳，輕聲道：「風言風語，能有幾分真？」

男子笑了笑，語氣微冷：「真假不論，聲可是真。那晚動了幾口人命，誰能不記？」

他說至此，忽然向前半步，右手如影直探，動作乾淨利落，直取墨天舉杯的右腕，似欲制控。

就在將觸及之瞬，身側一白衣女子已探出指尖，輕落於男子手背。

語聲輕柔，如水拂石：

「師兄，行走之命，是觀，不是動。」

男子手勢頓住，眼神一沉。

魏音終於放下筷子，墨天則慢慢地將酒盞放回桌面，未語。

酒未涼，菜尚熱，氣場微凝。

那名柔聲女子落手極輕，僅以兩指輕搭，便使男子那一招未發先止。空氣微滯，氣機初散。

男子低頭看了她一眼，神色晦暗不明，卻未發怒。片刻，他緩緩收回手勢，忽而一笑，那笑中不見愧意，倒像是退棋時的轉圜。

「是我魯莽了。」

他話語輕落，轉身向墨天微微作揖，語氣既恭亦試：「這壺酒味雖淡，但席上之人……卻叫人不敢怠慢。」

墨天未應，只抬手將盞中餘酒一飲而盡，盞落桌面時聲微而定，如霧拂石。

男子見狀，眉角浮出些許戲意：「果然如傳言那般，氣息內斂，卻不似無根之人。若非親見，還當你只是城中借酒的盲客。」

語氣不輕，似讚非讚。

魏音聞言，放下筷子，拈起桌上殘酒倒入自己盞中，冷冷一笑：

「你這話，既送敬，又埋針。只不過，這世上多的是假客，倒不如看些真意。」

男子微頓，唇邊笑意未斂，卻也未再多言。身旁那名柔聲女子略略偏頭，似要喚他離去。

他猶豫了瞬息，終是拱手一禮，道：

「無意攪擾二位雅興。今日只觀人，來日若再遇，或許便要問劍了。」

語畢，他轉頭看向魏音，語聲含著幾分似有若無的敬意：

「姑娘琴音清遠，若今晚再有曲聲……說不定城中會靜上片刻。」

魏音不動神色，語氣卻冷如雪霜：

「世間清音本稀，怕就怕人多耳雜，未聽真曲，先傳是非。」

男子唇角一收，將笑意隱去，未再言語。略一擺手，示意同行。

那名柔聲女子無語，僅回首一眼，便隨二人一同離去，步履輕聲，未留半痕。

三人出門，東窖酒樓重歸喧囂，但那一桌的空氣仍略顯沉靜。

幾桌酒客低聲私語，有人揣測那白衣書生來歷，有人驚訝魏音之氣勢，也有人悄聲提起霜麟書院之名，聲未明，已多猜。

魏音夾起最後一片醉鱔，動作極慢，道：「菜還溫，酒卻冷了。」

墨天聞言，微點其頭，將酒葫蘆拿起晃了晃，道：「興致也淡了。」

語畢，二人同時起身，未多語，未作留。席未散，菜猶餘，但桌前氣已靜，旁人也未敢勸留。

走出酒樓時，天色已然將暮。長街西斜，燈籠剛亮，餘暉映在磚瓦上，如殘金半沉。

魏音走至街口，忽然轉身一禮，語聲輕緩：

「今夜，我會於醉南樓撫琴。若公子耳未倦……可來聽。」

語中不帶情意，卻有試探之心，如風起水面，無聲而動。

墨天略頷首，並未立時回語，只取下葫蘆，揭蓋聞香，而後淡淡道：

「曲不雜，自有耳至。」

魏音聞言一怔，隨即輕笑不語，轉身而行。

她步入暮色街巷，身影與燈火交錯，漸隱於簷角之後，餘音未留，卻像仍在石街上緩緩流轉。

墨天靜立片刻，未即離。待街聲漸遠，他才緩緩舉杖，步入夜色。

市街已暗，巷口風輕。他行至昨夜所歇的客棧門前，推門而入，一語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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