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心歌 - 第四十章 ‧ 斷燈無歸

風停。

聲猶未斷。

此步若出，人不再還。

殺機臨身，氣脈欲斷，墨天卻未動。

那一瞬，他體內氣息如潮逆湧，脈息紊亂，五感卻前所未有地清晰。魏音的氣息尚存於背，微弱如絲，卻像一道牽引，使他不能倒、不能停。

老漢未攻，卻已逼至極點。他立於前方，氣壓如嶽，整條巷道彷彿傾斜，只等他出手那一刻，整個夜晚便會傾頹而下。

墨天不退，亦無路可退。

他輕吸一口氣，足尖微扣，膝下塵沙輕震。他以傷調息，封氣入骨，將氣機壓入丹田，雙指緊握杖尾，像是壓住最後一道生機。

那一刹，四周靜到極致。

忽聞足下微動，拐刃破風直至，疾若游蛇。墨天不與硬接，而是翻腕挪步，氣息一轉，竟於半式之間，與老漢位置對調，背向北口。

老漢腳步略頓，眸光一凝。

墨天未給他反應機會，身形微沉，手腕反扣杖端。指尖一抹而過，只聽「喀」然輕響，杖身中段驟然裂開，彷彿沉眠多年的獸骨忽然甦醒。一線寒光自木殼中激射而出，銳利如雪刃破冰，竟是一口細長冷刀——藏於杖內，潛於風聲之外。

是刀。

那是他藏於杖內的最後一勢，也是未曾出手的隱鋒。

刀出無聲，卻有一股異樣氣勁隨之乍洩，竟似整條巷道瞬息低溫三分。那不是劍勢，也非刀法，而是將氣、傷、念三者合於一體的孤注一擲。他斬出這一刀，不為殺敵，只為破局。

氣先斷，人後至，刀光未形，氣場已裂。風如抽絲，火如被掠，一線寒芒從杖中拔出，直劃而出。

老漢瞳孔微縮。

這一刀，如驚鴻穿嶺，無聲，無式，無跡可尋，卻讓人來不及思索便已臨身。那是藏在心念裡的刀，是藏在靜默裡的決絕，是斷命而不留退步的破身之斬。

老漢抬拐橫架，鋼聲脆裂，木殼碎飛，拐身竟被一刀斬斷。

下一瞬，老漢反掌揮出，五指如山，直轟墨天胸口。

那掌不快，卻沉如雷墜。

墨天來不及再招，身形被掌勢正中，胸骨巨震，一口血自喉中湧出。

然老漢身形亦晃，掌指間血絲綻裂。

他低頭看掌，指骨微斷，掌心血紋翻開。

兩人交手僅瞬，氣機已亂。

墨天強撐意志，借那掌勁之力，反轉身形，腳步踏地，一掠而出。

老漢未追，只看著他背影，神色複雜難辨。半晌，他微側頭，看向掌中血痕，掌骨斷線猶未平復，口中卻低聲一笑，似喃喃似自語：

「……這一式，不入刀譜，不成章法。」

他指尖微動，掌心劇痛隱現，仍緩聲接道：

「但能斷我拐鋒，破我步陣……不錯。」

聲如輕風，落於夜巷斷瓦之上，既像讚許，也像遺憾。

墨天人未穩，氣未定，背著魏音衝向北邊密林。

那一躍，踏碎長街積雪，帶起風聲裂響，驚破夜鳥。

身後火光亂閃，有人呼喊，有人驚疑不定。

魏音伏於背，氣息愈弱。他未語，只將她背得更緊。

密林已近，風中草葉拍面，帶來一股野生寒意。

他不知能逃多遠，也不知還能撐多久。

但此刻，他只知道，這一刀，換來的，不只是命。

是背後這人尚在，是前路仍開。

夜風稍歇，火光未盡，巷口仍落著斷裂的杖身與細細血絲。

老漢靜立不語，掌心裂痕未癒，斷杖半舉於手。他指骨微翹，掌間餘痛時隱時現，卻不曾握拳。碎木傾斜地立於地面，風過時搖晃微顫，如未完之招，尚欲再戰。

斷巷沉靜，牆角殘燼閃爍。

忽有腳步聲自遠而近，緩而不慢，在石板上留下極輕的落點聲響。那聲音像是煙塵落盤，乍聽無意，細聽卻步步丈量。

來人踏入火光之下。

滿頭白髮，身著洗舊棉袍，腰間繫著一條泛黃束帶，布角已磨起絮邊。雙眼細長，目光藏於皺紋深處，既不顯善，也不帶警。他的步伐未急，卻如風過老樹，自有壓枝之勢。

正是盤根村的掌事者，厲老。

他步入巷口三步之外便停了下來，目光未四顧，僅在斷杖與掌心血漬上略作停留，似在觀物，又像量人。

唇角輕挑，他聲音不大，卻清晰得恰好落進風裡。

「拐都斷了，還沒留住人？」

老漢垂眼，語氣平淡：「手腳太快。」

厲老的眉動了動，笑意不深不淺，像一把沉灰的火鉗在翻餘燼。他微微歪頭，道：

「那一刀……不錯。」

說著他踏前半步，與老漢並肩而立，又故意偏過一寸，像是避風，又像是讓位。身形輕側，煙桿未出，氣場卻已逼近一尺之內。

「氣起於靜，斷於疾。無章無式，卻夠狠。是你這些年沒見過的手法吧？」

老漢掌心微收，掌骨之痛尚在，卻未辯，只是彎身將那斷杖斜插入巷邊磚縫。碎屑翻落，杖身晃了晃，最後歪著站定，如殘旗立風中。

厲老道：

「這樣的苗子，若被你一掌打死，豈不可惜？能破你步陣、斷你拐鋒，還能護得住人……日後拿來種『那株』，比這些村裡半死不活的草根可強多了。」

他語氣輕淡，像在談收成，不快不慢，卻句句落刀。

「放他走也好。反正他跑不遠。我們這裡——向來不怕人跑，只怕人不跑。」

老漢眉心微沉，終於開口：「村長，真要動村人？」

厲老聞言，似笑非笑地望著他，語氣竟溫柔了些：

「我素來惜物。」

「你去叫人吧。讓那些值夜的，一戶戶敲門，找幾個腳利眼尖的，追進林子。人要活的，傷了也無妨，只別弄斷了骨。」

「那姑娘也要帶回來。」

說到此，他似想起什麼，煙桿自袖中滑落掌間，未點火，只在唇邊咬了咬，像在品一口未燃之氣，也像在等某件尚未發生的事。

「若他真能逃我們手中三回，就不追了。」

他語氣極輕，似是隨口，卻落得沉如山語。那聲音在風裡轉了兩轉，便散進牆角與斷磚縫隙之中，餘韻不止。

「這樣的子，留著才有意思。」

說完，他轉身離去，背影落入風影殘火之間，如煙如塵。

老漢立於原地，望著那道身影遠去，指節微屈，掌心血已乾，卻仍熱。

風轉北向，牆頭的燈影搖動，遠處忽有犬吠傳來。

緊接著，盤根村東巷、西角、井口……幾處燈火相繼點起，有人提燈而出，有人敲門喚人，靜夜如被刀尖劃開，一條條聲音與火線延展開去。

村口的黃紙燈籠翻動三次，火光復燃如舌。

盤根村，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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