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心歌 - 第三十二章．草蛇灰線

屋內尚靜，光線斜斜透入窗縫，映在榻邊，微微浮動如水。

魏音倚坐榻側，披風半搭，眉心輕蹙，指尖懸於膝上，像仍未從夢中完全醒來。她睜眼之時，眼中尚帶著一層未散的霧意，見墨天入內，方輕聲喚道：

「……出去一早了？」

墨天未語，將手中包巾與陶碗置於矮几，掀開一角，一縷粥香立時散開，混著薑味與豆根微苦，浮動於冷氣未散的屋裡。

「厲老請早粥，略帶了些回來。」他語氣平淡，卻自然如晨風入窗。

魏音坐直了些，接過陶碗，手指觸及陶壁，微微一頓。那碗底溫熱，餘熱未涼，像一口剛從煙灶中舀出的暖湯，熱氣中帶著人間尋常日子的安穩。

她啜了一口，舌尖微停，低聲道：「這味……與雲河鎮那間豆舖，倒有些像。」

「豆是老的好，水是山裡的好。」墨天輕笑一聲，坐至桌邊，將杖橫於膝。

窗外風過，吹動簷角黃葉，沙沙作響，如有人敲門未語。

魏音喝著粥，語聲忽低：「這村……安得過頭了。」

「哪處不安？」墨天語淡如水。

她沉默片刻，眼神掃過窗外靜巷，道：「從早起的腳步聲，到人家的水煙味……都像是排好了一樣。乾淨得過了頭，不像真的有人住。」

墨天未應，只以杖尖輕點地面，聲如拂塵：「有人住，也有人等。」

魏音看了他一眼，將空碗擱回几上，微微撫平袖口：「那我們，也不急著走？」

「既來，自當走一遭。」他起身拂衣，語聲依舊寧靜。

—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屋。

天光已漸明，炊煙浮起，隨風攪入巷道。街邊有人潑水掃地，水聲與雞鳴交錯，像晨鐘未鳴的替代品，讓這一條巷子緩緩甦醒。

一名婦人倚門曬被，手上翻著舊棉，口中哼著斷續的搖籃調；小孩從門後奔出，滿腳泥水，跌跌撞撞撞進一桶洗衣水裡，霎時笑聲四起。

魏音望著那景象，眉間微動，聲音極輕：

「……這樣的日子，真的能長久嗎？」

墨天不答，只看著前方緩緩轉角的村道，道邊一根舊木柱上釘著三張紙，雨水浸泡後斑駁難辨，唯獨最後那張，尚留兩行：

「夜禁山徑，非請莫入。」

「井中濁水，請勿取汲。」

魏音輕聲念出，嗓音被風吹得極輕。

她望著那張紙，眼神微凝，彷彿那是某種不該出現在這村中「煙火氣」裡的語句。

「這些不是給村人看的吧？」

「不是給我們的，卻也不是藏得太深。」

「像是……要讓人看到？」

墨天未語，片刻後輕聲：

「像是有人說了一句話，卻故意忘了語尾。」

—

兩人沿著巷道往村心而行，途中經過一處豆腐販攤，昨日那賣豆花的老漢正坐於門前，雙腳踩在火盆邊，一手握碗一手搖扇，見兩人過來，只抬抬下巴，笑道：

「早粥吃得如何？」

墨天拱手回禮：「風味極好，多謝老丈。」

老漢咧嘴一笑：「早些來，還有黃皮醃豆，不過現在可沒了。村裡孩子搶得快，老了就得讓年輕人先吃。」

「是福氣。」墨天回道，語意未深。

魏音輕瞥了老漢一眼，似欲言又止。

老漢將碗擱於木架，嘴角仍含笑意，但目光已落至兩人腳邊濕痕與泥漬之上，眼神一閃，旋即轉回自己碗邊，慢慢喝湯。

—

過了豆販，村道轉為寬闊，一道石階通往後山小徑，坡上有一口封死的古井，四周雜草修整得異常乾淨，卻無一人近前。

墨天步至路口，望了眼那處，不語。

魏音輕聲道：「這井……似乎有人刻意照顧？」

「是井，便有人取水；是封井，也有人望下。」

墨天語淡如風，踏過石階，帶著魏音往村中深處而去。

背後，遠遠傳來童子嬉鬧聲、雞鳴與碗盆碰撞聲，一切仍是尋常的村日清晨。

可這晨色裡，卻藏著一層難以言說的靜謐。

像是一封信寫了一半，未署名，未封口。

村道向北，愈行愈窄。

兩側屋舍漸稀，炊煙亦薄，風自山腰吹下，捲起地面枯葉，沙沙如語。前方是條通往後坡的小徑，地勢略高，舊石堆砌而成的階路已被苔痕覆去半寸，只剩幾道腳印新留，似是剛有人走過。

墨天腳步未停，拄杖輕點，聲聲如扣霧心。

魏音行在側後，目光隨風而動，未說話，卻不時望向兩旁屋角與樹影間的動靜。她感覺到村中有人觀望，但那視線像霧一樣不著痕跡，隱於柴門與簷角之後，既不躲，卻也不現。

兩人轉過階口，來到一處稍寬的平台，前方是一口封閉的古井。

井臺四方砌石皆新，頂部卻以粗石封死，旁立木樁，殘繩未斷，唯中間懸著一塊牌，刻痕清晰：

——「夜禁勿近，井中濁水。」

魏音站定，目光微凝，低聲問：「你覺得……那井真有水麼？」

墨天未答，只走近兩步，杖尖在井邊輕敲數下，聲音悶沉，像是敲在一口久未響起的鼓上。

他半轉身，語聲平淡如常：

「聲不虛，井中空。若有水，應當更響。」

魏音聞言不語，只將目光移向遠處村中老屋的屋脊，那上頭有隻黑鳥盤旋許久，卻始終未落，如在尋一個尚未醒來的主人。

風再次起，吹過封井的石蓋，帶起井沿幾縷灰塵與枯草，飄散於階石與斜坡之間。那風極輕，卻吹得人心中微顫。

墨天立於風中，耳中分辨著各處聲息，忽而低聲：

「走吧，該往更深處看看了。」

—

他們繼續前行，穿過一條橫巷，來到村中一處空場。這裡似乎曾是祭壇所在，中央一方石台已被泥草侵沒，四周卻仍可見幾座立於地邊的舊木人像，木身刻紋古樸，胸前刻紋類似草蛇灰線，形制與中原不同，面上皆無五官，只在胸前刻了圓環與線紋。

魏音望了一眼，聲音壓得極低：「這村……像有兩種氣。」

墨天略點頭，望向那些立像，道：「一種是生，一種是藏。」

「藏得巧？」

「藏得深。」他語聲略頓，「而且藏得太早了。」

兩人話音剛落，空場邊傳來孩童聲：「阿娘說，不可對著木人說話，它們聽得見。」

那是個約莫五六歲的小童，衣角未束好，腳邊還纏著繩子，一隻手拉著他的，是個年輕婦人，臉色慌亂，匆匆朝墨天兩人一瞥，便低頭轉身將孩子拉走。

那孩子卻還回頭張望，瞪著墨天與魏音，眼中不見畏懼，只見一種極古老的好奇——像是從未出過山的鳥，看見了遠方風裡飛來的陌生翅影。

魏音微蹙眉，墨天則低聲道：「走吧。」

兩人離開空場，走入村中最後一條狹長小巷，巷尾是一座封閉的倉屋，門口掛著半塊布簾，簾上塵跡斑斑，卻寫著兩字：

——「獨歇」。

魏音瞥了一眼，未言語，墨天亦未停步，只記下方位與屋形。

再過兩轉，回至主街時，天光已破霧，日頭露出半角，映得屋瓦如墨，樹影斜長。

街頭豆販尚在，老漢靠著椅背半瞇雙眼，陽光落在他臉上，皺紋如山影浮動。

他似乎沒睡，只是將自己藏入這一縷陽光裡，看起來與整個村子一樣：靜，暖，卻難辨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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