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心歌 - 第二十七章．語火藏鋒

風從東側緩緩吹來，捲起柳林間的枯葉與泥氣，寒意如刀，斜斜劃過枝梢與衣角，為整片林色籠上一層近乎凝止的靜意。

陌生人止步於數丈之外，披著一襲沾泥舊袍，鞋底濕重，氣息紊亂，顯然連走多日。眉宇間藏著警覺，卻強自壓下，只舉目望向林中未語之人。

墨天拄杖而立，未發一語，耳中靜聽風聲與腳步交錯的頻律。

魏音藏身斷枝陰影之後，披風低垂，指尖輕扣蕭身，氣息沉穩如伏水，未洩半分動靜。

那人環顧四方，終於開口，聲音嘶啞而謹慎：

「……風重林深，誤闖至此。若林中已有歇處，在下無意擾人，只求借火一夜，避避寒風。」

語氣謙和，步伐亦穩，他未再逼近，只在距離外立身不動。

墨天聽得清楚，杖尖輕頓，聲如落葉沾石，模糊卻明確。

片刻，他淡聲道：

「此林無主。若你能歇得安……便歇著。」

語音平淡無波，不現敵意，也未顯善意。

那人神色微頓，眼底閃過一絲難辨之色，仍低頭一禮，抱拳應道：

「多謝。」

他便沿著林邊斷木尋處坐下，取下背囊，小心地取暖安身，動作極輕，似怕驚動林中氣息。

魏音輕聲道：「他怕我們。」

墨天指尖輕敲杖身，淡淡應了句：

「怕，也未必壞。」

二人未再出聲。

柳林寒風復起，卷過枯枝與敗葉，嗚嗚作響，像某種未明低語，盤旋於靜霧之中。

陌生人坐於陰影裡，神情模糊，偶爾抬眼望林，目光深沉。

只是風聲之後，那層靜，便再也不單純了。

火堆漸旺，枝枒「啪」地一聲碎裂，火光竄高了些，將柳林內外的影子燒得更加模糊。

陌生人蹲坐在一截枯根旁，背抵斷木，動作小心，不似生怕人，倒像是怕驚動了這片靜林本身。他從包裡摸出一包乾餅與半截水囊，先飲了一口，再慢慢咀嚼，像在試著用這些粗淡食物安定神思。

沒人催促他說話，林中風聲緩下來了，魏音也未從陰影中現身，只靜靜倚在枯樹後，袖下黑蕭未動，眼神卻一直不曾離開對方的影子。

過了許久，陌生人忽地輕聲道：

「……北地不好走。」

他說得很淡，如隨口閒話，卻正正切入方才無人開口的話題。

墨天未語，只拈杖於膝前，將耳收於風裡。火光映在他側顏之上，將眉眼照得不甚分明，只餘一抹靜如止水的寧淡。

陌生人歇了幾息，又補了一句：

「我從南邊逃上來，過了一段老林子，在谷口歇腳時碰上一樵夫，那人年老嘴碎，話不多，卻提了句……東北方向，有個地勢低的所在。炊煙常起，野獸不近，還能找水煮湯。」

他笑了笑，像是自嘲：「說得倒像什麼福地。我當時餓得發昏，也沒記住名，只記得那老頭說，那一帶以前有個『盤』字，但他想不起來了。」

「盤……什麼村？盤山？還是盤……」

他聲音越說越小，像是陷入記憶深處的拼湊，但話到最後也沒講出答案，便悶聲啃了一口乾餅。

魏音微微眯起眼，側耳靜聽，並未打斷。

墨天指尖敲了敲杖身，聲極輕，像是敲在地面枯骨之上。他低聲應了句：

「老者話多，可信麼？」

陌生人笑了一聲：「可信不可信，當時我也餓，能聽懂的只剩那句『避風』。」

「人若連風都避不了，還談什麼遠方？」

他說得極輕，又極淡，語尾混入風中，像是拋出，也像是認命。

片刻沉默後，他補了一句：

「說不得哪天……真有哪個好命人，撞見了。」

話音落下，他抬眼望向火堆，目光短促地在魏音藏身之處一掠，神色間有一閃即逝的防備與疲憊，隨即低頭續食，像是說得太多，也知不該再說。

魏音垂眸，掌心輕撫蕭身，聲音低緩：

「能藏得住人的地方……往往藏不住火光。」

那語句幽冷，像風中灰燼撲落水面，無聲，卻沉。

陌生人聞言，手中動作微頓，未言語，仿佛那句話刺進骨縫，只能默默咽下。

火堆沉靜下來，枯枝燃得正旺，風聲繞著斷樹轉了兩圈，又退入黑暗之中。

墨天收了杖，神色無波，卻將耳微側，似在思量方才那段話中隱藏的風骨與溼意。

夜色依舊，但火堆邊的氣息已悄然改變。那句「東北方向」被拋在餅渣與濕煙之後，像偶然之語，也像未來的一條引線。

夜將盡，寒意未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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