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不語 - 釣魚

暮色漸濃，營地中燈火陸續亮起。沈懷嶽剛從密訊室出來，指示完西南補給隊的調度任務，正準備回帳稍歇，便見阿旺急匆匆從外營奔來，額上沁著薄汗。

「主帥，有封信——是從茶館送來的。」

沈懷嶽眉頭微動，接過信封，封口未封蠟，只是平整地折好。字跡熟悉，卻無署名。展開之時，他只看見兩行極短的字：

「事有變動，寅時。」

他指尖頓了片刻，卻未露聲色，重新將信摺好收進袖中。

「送信的是誰？」

「是寶和茶館的小夥子，說是姑娘囑咐的，不許耽擱。」

沈懷嶽沉思數息，道：「去備車，兩刻後我自行出營，讓人不要跟著。」

阿旺一愣：「這……您不帶人？」

「不帶。」他語氣平淡卻不容置疑，「但你吩咐西營巡哨，多設兩層崗哨。若寅時我未回，便啟用墨火訊號。」

「是！」

阿旺領命而去，沈懷嶽則轉身回帳，掀開桌上一份方才整理完的內報——信中提及的「變動」，若與此相關，茶樓那邊的局或許也開始有了推動。

他坐下，靜靜看著燈火跳動。那四字——「事有變動」——不長，卻足以讓他將軍中千頭萬緒暫擱一旁。那是她一貫的方式：不多言，卻言中有刃。

片刻後，他起身整裝，將佩刀掛於腰側，又取下那柄尚未露鋒的「驚鴉」，藏於披風之下。

帳外，風起了，夜色漸沉。

在離營前，他還望了一眼營門方向。唐墨川尚未回，但錢如松的身影閃過，似正在與副官交換文書。沈懷嶽沒有招呼，只默默坐上車，朝城中方向疾駛。

夜過子初，長樂里一帶早已燈火漸稀，唯獨寶和茶館那盞懸於簷下的燈還亮著，燈芯顫顫，搖出一地寂色。街頭無人，只有一輛軍車停在轉角。

沈懷嶽踏入巷口時，便見小玉正守在茶館後門。她低聲行禮：「姑娘在樓上等您，說事急，不便在廳中談。」

他頷首，未多言，跨門而入。

茶館內靜悄無聲，一樓桌椅收整齊整，地面拭得一塵不染，彷彿早早便已打烊。但那種安靜，卻非尋常閉店時的沉寂，更像是某種被刻意清空後的空蕩——讓一切聲音都能被清楚聽見。

他一步步踏上木階，腳步極輕，踏板亦不發聲。二樓過道香氣若隱若現，是蘇語瓊常用的桂花香。

她坐在窗邊，背對著他，似在翻閱帳冊，燈光將她的影子拉長投在窗紙上。

「來了？」她沒回頭，只輕聲問。

「嗯。」他站定在門邊，語氣不動如常，「怎麼回事？」

蘇語瓊闔上帳冊，轉過身。她穿著一襲藏青色長衫，眼神未見慌亂，卻藏著幾分少見的凝重。

「半個時辰前，我收到這個。」她從袖中取出一張油紙包裹的紙條，遞給他。

沈懷嶽拆開，一眼便看出那是風韻堂的舊信箋，但字跡卻不屬於堂中熟手——太亂，像是匆忙中寫下的。

紙上只一行：

「有人潛入，茶館中藏有信物，勿動。」

他眼神一凜，視線移向她：「你檢查過了？」

「還未動。」她低聲，「我怕驚動了那人，特地等你來。」

「你怎麼知道信是真的？」

「這紙條是藏在一封採購單底下的，用的是風韻堂老暗號的次級組——若不是內部舊人，無人會用這組。」

沈懷嶽垂眸沉思片刻，目光隨即掃過四周：「藏在哪？」

她站起身，領著他往左邊那間廂房走去，「今早小玉清掃時不小心踩鬆了地板，修補時發現底下藏了夾層。我看過，是故意鏽舊後封死的，像是好幾年前就安上的……但這兩天明顯有人動過。」

兩人進入廂房，門窗皆已封妥。沈懷嶽蹲下身，手指扣住一枚地板縫中的鐵扣，小心撬開。暗格不深，卻整齊鋪著一塊舊布，布下放著一小只錫盒。

他取出錫盒，掀開，裡頭是一枚指環、一封未拆的密信，以及一塊巴掌大的銅牌，正面雕著極淡的「酉」字，幾乎看不出來。

沈懷嶽盯著那銅牌良久，忽道：「這不是熙連的東西。」

蘇語瓊微蹙眉：「你怎麼知道？」

他道：「熙連用‘連’字編號，一連串編號都帶‘連’旁偏。這是另一支系統，或許是……更早的人留下的。」

「留下的人？」她低聲重複。

「他們想讓我們以為是熙連，卻不知有另一條線在我們腳下埋了好些年了。」

她目光凝住他，聲音壓低：「你懷疑是誰？」

沈懷嶽不答，只看著她半晌，低聲道：「再給我幾日，我想找出來——這人，很可能和你父母當年失事有關。」

蘇語瓊神色未變，卻沒再問，只輕輕頷首：「那這幾日，你便留在茶館，免得外面動靜太多。」

「好。」

夜已深沉，寶和茶館二樓的燈籠隨風輕搖，映照出窗下斜斜落地的影子。沈懷嶽與蘇語瓊隔桌而坐，案上擺著茶未涼，話卻已過半。

「……你確定那幾人近期頻繁出沒於『壺安巷』？」沈懷嶽語音低緩，指尖輕敲桌面。

蘇語瓊點頭，眼神平靜：「他們不在暗處活動，反而像是刻意讓人發現。那處巷尾有個空屋，前些天還點著燈。今夜，燈卻滅了。」

「也就是說，有人開始撤了。」他目光微凝。

沈懷嶽沒說話，只從袖中取出幾張寫滿字的紙遞給她：「這是軍中密偵的調查報告。部分人馬的行動線與你觀察的相符，尤其是這批——」他指了指其中幾個圈畫的名字，「據傳長風與『熙連』有往來。」

蘇語瓊眸色一沉，還未開口，樓下忽有敲門聲響。片刻後，范師傅推門而入，身後跟著唐墨川與顧行止。

「我們來接應。」唐墨川將門隨手關上，面色沉穩，「程杏梨那邊說，『火坊』那批人今晚也有動靜。我覺得——我們得提早部署。」

顧行止掃視室內眾人一圈，步伐頓住，朝沈懷嶽點了下頭：「你們沒事就好。我剛從巡營回來，一聽說你出營，立刻趕來。」

「來得正好。」沈懷嶽聲音不急不緩，「今晚行動不宜張揚，帶太多人會打草驚蛇。這樣——」

他起身，在桌邊攤開一份粗略地圖，用手指劃出幾個標記：

「壺安巷我們盯著不動，由語瓊的人先行監視。」

「唐墨川，你帶兩人伏在東巷口，控住後路。」

「顧行止從南街繞行，萬一那幫人從茶樓方向撤退，你的人要能在胡同尾堵住。」

「程杏梨呢？」蘇語瓊問。

「她去接觸一個線人。」唐墨川接口，「程杏梨說，那人曾見過熙連的人在雲城西舊戲館碰過頭，但他這幾天行蹤成謎。」

「雲家……」顧行止皺眉，「這個姓，真夠詭。」

沈懷嶽收回手指，抬頭目光銳利：「無論今夜能不能擒下對方，都得讓他們知道，雲城不是他們想來就來的地方。」

眾人齊聲應下。

忽然，窗外傳來一聲細響，是風，也是某種摩擦聲。阿旺下意識掀開窗簾望去，只見對巷屋頂一道人影倏然掠過，如鬼魅般無聲無息。

「有人在監視我們？」唐墨川已握上腰間短刃。

沈懷嶽目光一冷：「不急。他們敢來，就不怕死。語瓊，讓你的人散開，今晚我們親自釣魚。」

蘇語瓊頷首，唇邊卻微微勾起：「魚鉤，早就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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