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接近黃昏,四野濃靄如水墨漫染山嶺,連腳下的小徑也被溼濡的枯葉吞沒了聲響。顏欣霎時天旋地轉,四周風聲盡沒。他睜眼時,已立於山巒深處,一個素未謀面的所在。
這裡無路,卻又像處處是路-有點廢話,但真的能完美的呈現出四周的景象-迷霧濃得幾乎讓人無法分辨白日與黑夜,枝椏歪斜如鬼魅張舞,草色黯沉,無聲地交纏在腳踝間。天色灰黃如紙,陽光不曾落下,僅有一種黃濁的薄光自天幕溢散而來,仿佛整座山都在沉睡,又像將醒未醒之際。以他多年闖蕩於山中玩耍的經驗,這並不是好兆頭。
在他眼前,是一座橋。
橋身細長,弧形低垂於兩側山崖之間,表面鋪著斑駁青石,部分石塊甚至已碎裂下陷,彷彿許久無人涉足。詭異的是,橋下卻看不見溪澗,唯有不斷翻湧的黃煙,如沙似霧,濃稠至極,時而竟可聽見其中低低囈語,如萬人齊訴夢魘。
顏欣不知自己何以踏上了那橋,他只記得一股淡得幾乎難察的牽引力,從他手腕上那隻葉學長的手鐲之中傳來,像在輕輕地提醒他:向前走,向前就好。
石面潮濕而寒涼,鞋底每一步都踩得極輕,他不知是怕驚動什麼,抑或只是心中莫名的敬畏在作祟。
橋上無風,但髮絲與衣襬卻在微動。空氣中有一種奇異的振動感,像是無數看不見的細小顫音在空中盤旋。遠處山林本是靜默無聲,卻逐漸浮出不可名狀的微響-似笛似嘯,又如耳語低鳴。聲音極輕,但顏欣每踏一步,那聲音便近一步。
「……回來……」
不是清晰的語句,卻像某種記憶深處未曾發生的對話,在他耳後輕輕點燃。
他停住了腳步,忽覺呼吸微窒。腳邊一塊青石崩裂,露出橋底黃煙流動的深處,裡面竟有影子在緩緩游移,模糊得不可辨認,卻有著某種極為熟悉的輪廓。是誰?他一時無法說出來。像是上一輩子見過的某人,也像是在戲台下仰望時那些尚未登場的面具,於氤氳光影中含笑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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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霧之中,那些影子忽然齊齊抬起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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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臟一緊,不敢再看,轉過臉繼續向前走。橋面似乎在拉長,每一步踏出都像走了極遠,橋的盡頭卻始終不遠不近,吊著他的腳步。
不知過了多久,當那囈語與影子都漸淡,前方終於現出一方突兀的黑影。那是一座門,一座高聳至天幕的門。
門無牆牆無柱,孤懸於天地之間,仿佛自另一個世界裂開的入口。門扉為墨色,表面佈滿繁複華麗的刻紋,浮雕出古老文字與無數不知名的獸首與花葉,皆緊閉雙眼,似在沉睡。一束昏黃光柱自門縫內透出,筆直落在他腳邊,靜如月光,卻更刺冷。
那門如有生息,顏欣站在前方,心中一片空白。他的手腕又微微一震,那隻手鐲幾乎燙熱起來,一股無聲的牽引再次拂過心神-這一次,無需思索,他抬手去碰門環上拴著的紅穗銅鈴噹。
叮鈴、叮鈴-
......。
門嘎吱一聲,緩緩的滑開了。
門內無光無影,只有一層比深夜還深的黑。他眼睛瞬間被吞沒,耳中響起了某種低微的轟鳴,如千重水浪自遠方奔來,夾雜著無法形容的低語與鈴音。那聲音如夢似幻,在腦海深處纏繞成結。
下一瞬,風從門內逆卷而出,裹住他的衣袂與思緒。他身子一彎,如被風所提,整個人便向門中拖去-
在黑暗將他完全擁抱的剎那,他最後的意識,只感覺自己好像回到了某個久別重逢的地方。也許是夢,也許是-某段從未醒來的記憶。
那門在他身後緩緩閉合,發出了一陣奸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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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
他醒來時,並未察覺有何異常。只是覺得胸腔悶得發脹,彷彿被水壓沉住似的,每一口氣都要從喉中扯出來,費力至極。眼皮尚未掀開,鼻腔便充斥一種乾裂而刺鼻的氣味,像是高溫灼燒過的泥土、焦炭與礦物煙霧混雜在一起,重重地壓在他的頭頂。
他躺在地上,側耳傾聽,天地間寂靜如死,無鳥鳴蟲聲,亦無風響。但他不知道的-他好像選擇性忽略了一陣玻璃的破碎聲。
他呼出一口氣緩和疼痛、艱難地撐起上半身,一時間目光模糊,世界在他眼前翻覆晃動,像是置身一口巨大鑄爐的深腹。空氣中彷彿可見肉眼可視的波動。額上冷汗如珠,順著鬢角滑落頰邊,與唇間乾裂灼痛的觸感交疊。他費勁地眨了幾下眼,直到視野漸漸清晰……
他才赫然發現,自己所立之地,竟是一片滾燙翻湧的岩漿荒原。
四野皆赤。熔岩如潮,隱約在遠方縫隙間流轉,發出微弱卻持續不絕的咕嚕聲。地面龜裂遍佈,焦黑且乾枯得如同千年未降雨的戈壁,石塊上有焦炙的草木遺骸,枝幹扭曲如被嚴刑拷問,葉片碳化剝落成灰。天幕昏黃如老紙,有一層恍惚的灰霧浮動其中,使得整個天地都像是一幅燃燒未盡的畫布。
顏欣心口微顫,剛想站穩,一陣細碎聲響忽然自他身後傳來。
「來、來者何人!」
是一個驚慌失措的聲音,語調抑揚頓挫鮮明的刺耳,並且用詞怪異,彷彿是從老舊電視劇裡蹦出來的角色。顏欣錯愕回頭,來不及細看,便見一道人影在幾步之外跌坐在地,滿臉驚懼地望著他,整個人像是被石化似地僵在原地。
那人穿著一襲寬大的墨青長袍,袍角燒破了一截,臉部卻被鬢髮與陰影遮住,看不真切。顏欣下意識上前,想要伸手將他扶起來,口中剛要開口詢問,對方便像見了鬼似的倒退了一步。
「大大大...大膽妖孽,竟擅闖爾、爾等之地盤...!還、還還不快快報上名來!」
顏欣下巴要驚掉了,竟然有人能用如此結巴的聲音說完一句話,不過這少年的說話方式太過誇張、以致於他反而冷靜了幾分。他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有些許血跡與泥土,應是跌倒時沾上的。他勉強讓自己冷靜下來,表現出一副沉穩的態度:「我不是什麼怪物,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在這裡。」
他伸出手,彷彿要給那人一個安撫性的接觸。那少年畏縮了一瞬,終於還是讓他扶住了肩膀。
就在他扶起對方的剎那,顏欣才看清那少年略為側過的臉-
那不是正常人的面容。
膚色蠟白。五官卻柔和,甚至到了沒有攻擊性的地步,太過對稱,也太過靜止。可最令人無法忽視的,是他額心與耳後各貼著一張細長黃符-紙面微微泛舊,其上朱紅筆跡纖細如蚊,符文蜿蜒盤繞,像有蛇形隱動。那,可就非常具有殺傷力了,無論就實體或是心理方面。
黃符如活物,隨著那少年呼吸的顫動而微微飄起,卻未脫落。
他並未察覺顏欣的注視,只是抬眼與他對望了一瞬,他有瞳孔!這可嚇壞了顏欣,這和電視劇眼的不一樣啊。
「你……是誰?」顏欣問,聲音幾近失去了一切力量。
可能聲音過於顫抖到連自己也覺得可笑,少年也被嚇得不輕。
「小、小的敝姓孟,字姪卿,又稱孟闐!」他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應該是瀕臨崩潰大哭的邊緣了:「吾乃孟氏四子...不對呀,汝才為何人!」
顏欣渾身泛起一股難言的寒意。他忽然覺得這人不屬於這裡,也不屬於任何一個正常的「世界」。但他卻能真切地感受到對方肩膀的重量、皮膚的寒冷,與那兩道符紙下無法掩飾的、深沉的空洞。
他在心裡痛罵葉程樂,又想給他摸摸頭:氣的是他好個靈異鐲子害他搞出好生事來,看來自己一時半刻是要處在這種奇怪的地方了;感激的是葉程樂時常拉著他看畫質奇差的殭屍恐怖片,所以他才不至於當場難堪的昏過去。
「所以呢...我叫顏欣。我不是什麼壞人。最後,出口在哪裡?你們在拍片?」
「...徘、徘騙?什麼?」「哦,算了吧...」顏欣想要就地躺下,並且也更願意相信這是一場夢(畢竟他都做的出奇怪的夢了,況且葉程樂平時也總是神秘兮兮的,無意中被他「陷害」跑到殭屍國...說實在的,他沒有很意外)。現在應該已經到了吃晚飯的時間了,以他的身理時鐘來說,感測大約傍晚六點半。
「不過...汝好生眼熟。」孟姪卿依舊一臉戒備,但是瞳仁閃著好奇的光芒。顏欣判斷他應該不超過十五歲,否則不應該那麼靈動的才對...等等,殭屍?靈動?
「眼熟嗎?」顏欣尷尬的回應對方的搭訕發言。「是啊,汝是不是...呃,不可能。他很帥氣的。吾可能記錯了吧。」
「等一會兒,我是不是被嫌棄了?」「...沒有!吾什麼也沒說!」
「總之...」孟姪卿清了清喉嚨,裝出一副辦公的口音:「汝為何擅闖逝者之地?」
「逝者...之地?」「此處為三界中之「地府」,掌管凡人的身後事等事務。汝不會不知曉吧?」
「我知道三界。我也知道地府。但我不知道但它們是真實存在的啊!」
「汝身上是股陽剛之氣,那汝不就是從凡間來的?你也是三界的居民啊。」孟姪卿歪頭。
「我只知道有凡間啦!」顏欣呻吟:「話說回來,你認不認識一位叫做「葉程樂」的高中生?我可能有些話要找他聊聊。」
「高鐘?葉...什麼?」「葉程樂,呃,一個人,把這個留了下來,我碰到後就被帶了過來。」顏欣揚起帶有鐲子的手腕。
奇怪的是,孟姪卿細不可查的皺了眉頭,但嘴上立刻回答:「不曉得。」
「...」「按照常理來說,凡人是不被允許在地府逗留的,也不多人能夠抵擋住此處的妖風戾氣,但是汝得到了吾輩的准許。吾在多年前遇見過為了一位尋找親人而親下地府的凡人,但最後以失敗收場的被父王抓包...吾輩記住了好多時間,這次,吾定會助汝一臂之力,好讓汝順利進城!」
「呃,有沒有一種可能,我認識的那個人還沒死?」「不,他半死了。」「什麼?」「不,吾什麼也沒說。」孟姪卿慌亂的捂住嘴:「老實說...我,呃,吾在這裡駐守了好久,總算見了著個鬼影...不、人影。之前可悶得忒慌,雖然兄長們不常來探視...但還是不夠啊!給吾輩撿個提燈吧,僅在汝身邊。上路時汝會寧願有光。」
顏欣乖乖地附身撿拾玻璃燈罩上爬有龜裂痕跡(顯然它方才被主人狠心的摔到地上),用袖子擦了擦遞還給孟姪卿(「多謝。」)。
「雖然這麼問可能有些失禮,但...你是死人嗎?」在孟姪卿四處張望尋找出路時,顏欣小心翼翼地問。
「啊啊別誤會,吾輩不是。」
「那,那張符紙是怎麼一回事兒?」「這是兄長給我保平安用的。只要有人在吾輩子方圓十里中散發出不祥的氣息,符紙上的詛咒會立即生效。」
「...」「順帶一提,但這裡的城民都是喔,等會兒別被嚇著了。」
「喔天啊,不會吧...」顏欣揉了揉眉尖。
孟姪卿的背躬了起來:「快快住嘴!可別在城裡喊天!」
「為什麼?」「天人最近頻繁的差遣使節和父王談條件-祂們希望父王允諾出借兵力,好助天界平凡人間禍亂,我稍早些時候聽見父王和下屬說,天庭只是希望減少敵對陣營的資本,祂們的態度又過於反覆,看來是明確與地府為敵了。」
「什麼?」顏欣訝異。「汝有所不知,天庭最看不起的就是無名凡人和父王極力保護的孤魂野鬼了,祂們可恨不得把所有異類扔進煉獄裡...喔,就是咱們腳下的地區喔。」孟姪卿用腳趾頭戳戳地面。
顏欣不知道自己要為哪一句話感到心寒。
「幾天前二哥卜卦出天兵將會在近日一舉奪下其餘兩界,現在地府草木皆兵...汝也不可久留,但是汝不會那麼壞運氣吧。」
「其實我也不想久留。你可以直接送我回家。」
「那怎麼行!尋找親人是至關重要的!」
「他是我的朋友。」「那也重要啊。」
「原來天界也會和別人不合啊。」兩人總算定位好方向,小心翼翼避開滾燙的岩漿往黑影幢幢的遠處邁去。孟姪卿回頭,露出一副被侮辱的表情:「凡人都這樣說。天人到底哪裡好了?」
「你不是地府的逝者,你看起來也不像凡人,那你不就是天人嗎?」「吾輩之祖先被從天書上除名了。嗯,可能除了爺爺和叔叔以外吧,父王一直以來因為個別的信念和天庭互相抗衡,而你知道的...沒什麼人會支持咱們。」「咦...」「不瞞你說,咱們現在都是流寇級別的叛徒了。之前吾輩還被天府的使節不敬。」他面露恨火熊熊燃燒,「喊我「毛頭」。呸,日了你的毛頭。」
顏欣也不知道要說什麼來安慰他、又或許他對於這個結果也不以為意。「...這個給你?」他按照教科書級別的套路摸了摸口袋、掏出手機(目前看來是開不了的狀態,看來受損嚴重啊),取下手機繩-一條白色的手編花繩遞了過去,「別傷心喔,我很不會哄人的。」
孟姪卿終究還是一個孩子。他小心翼翼的接過繩子,眼瞳散發出不可思議的神采。
「不、不會不開心的!」
多看些小說還是對於增長迷弟很有用的,有時還能救命。
「只不過...你能不能正常點說話?我聽得好生尷尬呀!」
「...還不是你們患有過度幻想!要不是這樣,我還需要保護你們的童貞嗎!好嘛!我改!我改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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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姪卿的眼眸深而亮,宛若一潭藏著秋夜星火的深井。他凝視著顏欣良久,似乎從對方沉默的神情裡讀出某種不可言說的執著。終於,他輕輕點頭,衣袖微展,轉身道:「既然你已走至此處,我便引你一程。」
他的聲音如破曉初啼的風,溫潤卻帶著地府特有的陰寒。那一刻,顏欣沒說話,只覺得對方行止之間竟有種與這枯寂黃土格格不入的清雅。
兩人並肩而行,踏入了傳說中「地府城」的外圍。]
這裡並非傳統印象中地獄煉火與鬼哭狼嚎的煉獄景象,而是一片沉睡千年的古城殘影。兩側是仿秦漢制式的高牆,青磚黑瓦,早已斑駁。城牆上的瓦獸裂嘴無聲,銅環門釘透著暗紅。空氣裡飄著淡淡的冷香,像焚盡了千年紙錢後,殘留在紙灰裡的溫度。
「這是忘歸坊的遺址,千年前曾是地府與陽間交易之地。」孟姪卿低聲說,「後來,地府封門,凡人不可再入,此地也隨之荒廢。」
顏欣側目,看見幾個孤魂在斷瓦殘垣之間徘徊。他們面容模糊,衣著殘破,有的披著殘存的戰袍,有的還穿著秦制短褐,額上綁著斷布,像是在死後仍未卸下戰場的束縛。他們面無表情地低語、踱步,有時一回首,眼神彷彿望向一個久遠的黃昏。
「這些人……」
「他們多半是從咸陽棄地逃出來的兵魂,當年項羽焚宮,百姓流亡,來不及投胎便困於此地。如今已不知自己為誰而戰,也忘了死在何年何月,只剩餘念在支撐著一絲魂影。」
顏欣的喉間像塞了什麼東西,難以下嚥。
他不是來探尋誰的,也不是來尋仇報恩。他只是想回去-回到那個微風會吹進窗簾、校門口還有熱騰騰碳烤雞肉串兒的世界。然而孟姪卿對他顯然另有想像。他認定這怪人是為了追尋摯愛、願下九幽、歷萬難的癡情之人,這份誤會,他竟不忍澄清。
「咱們去找習氏小棧,就在外城墻附近而已,之後就過內城墻時可需要他們了。也就是說那裡可是有我的...」孟姪卿強迫顏欣轉頭,像是要安撫他一般嘻笑:「寶物。」
過了大約十分鐘,顏欣的腿走的又酸又疼-忽然,他看見孟姪卿說的地方了-
山陰幽徑盡頭,藏著一座靜謐小屋,宛如忘川岸畔的歇腳之所。屋身矮小,灰瓦覆頂,牆色泛青,似久經陰風洗禮。檐角垂下長長風鈴,鐵質鏽痕斑駁,風吹時音色沉緩,如冥河低語。門扉緊閉,雕著折枝白梅與魂紋圖案,隱透古意森然。門前兩盞魂燈,幽光淡藍,映得石階如水。屋後野藤盤繞,朽木橫斜,小池水不見波光,水中靜臥著沉沉落葉與零星冥蝶。
「小颯快開門!我帶著一個凡人來囉!」
「咦...不早不晚的,是孰啊...?」
帶有疲倦的嗓音。向外推開的門。一位比孟姪卿高了幾吋的少年邊撓頭邊走了出來-當然,要不是他沒有瞳仁就是他的眼珠是藏青色的;他在看見孟姪卿時大大地咧嘴:「果真是你。」
「不然還有誰敢叫你小颯呢?」孟姪卿也像是遇見老熟人一般。
「也對。不過,兄長出門了呢,進來坐一下吧!」少年大開門扉:「啊,這位是...」
「你好,我叫做顏欣,顏料的顏、欣榮的欣。」「哦,初次見面呀!你是活人吧,難怪有一股陽氣...怪新鮮的!自我介紹一下,我叫習饅颯。預告一下,屋子裡頭的是我的弟弟,習子野、習澤、習訴簌;他們很熱情的,別被嚇到囉。」看上去溫吞爾雅的少年吊著眼角笑,友善的和顏欣揮手打招呼。
屋內陳設簡樸,卻透著靜謐。黑木桌上擺著一盞微藍魂燈,旁邊是一壺還冒著熱氣的茶,香氣清苦;牆邊書架上堆著泛黃書冊與紙錢,灰燼清理的乾乾淨淨。榻上鋪著灰色薄毯,靠墊歪斜,看來剛有人歇過。窗外幽風吹進,吹動竹簾,帶來淡淡炭香。
三位較年幼的孩子圍在一張矮桌子前,見到走進來的人時跳了起來:「小卿!」
「你們在做甚麼呢?」孟姪卿探頭。
「咱們在玩六博呢。」只見桌上一塊有著方格的木板、紅黑白三色棋子和六隻末端削尖的細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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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位身形細長的青年走進來時,四兄弟加上孟姪卿在努力的教給顏欣遊戲規則。
「什麼風把你們吹來了?」習家大哥-習煤惑總算回來了,這是顏欣不得不讚嘆:遺傳基因是很偉大的。眉眼輪廓分明,帶有一種英氣逼人的剛毅感。濃密而略帶弧度的眉毛如刀削斧鑿般鋒利,眼睛狹長,鼻梁挺直,唇色淡然,皮膚細膩-五兄弟的共同點真的太多了。
只不過習煤惑看起來比較清冷,他的弟弟們都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樣。
「啊,哥哥好討厭!不陪我們玩就算了,還要把小卿趕走!」年紀最小的習訴簌嘟著嘴。
「我可沒有,只是陳述我的問題罷了。」
「小卿、欣哥哥,我們別理他!」
在六人(唯獨不包括習煤惑)再度陷入激戰時,孟姪卿邊說明來由。
「...總之,我要帶他到宮中找哥哥們幫忙,但需要你們送我們過去。」「為什麼?」「我沒有武器嘛。你也知道的。」「...送過去就好了嗎?」「應該吧。」「說的有把握一點。把「吧」去掉。」「應該啦。」
「為什麼你要帶這個凡人去宮殿?而且,違反三界屏障的人...照律法來說,你應該要把他們清理掉啊。你也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沒有武器吧?」最後,習煤惑冷淡的放棄溝通,攤了攤手表示隨便。
「哎呀,別管那麼多嘛。我自己看著辦就是了。幫幫忙?」
「如果要去宮殿的話,勢必會經過平民區。」「那會怎麼樣嗎?」顏欣不解問。「我們的平民都是有攻擊性的孤魂野鬼,他們會想要吸收你身上的陽氣,好增進自己的修爲。」「...難怪。」
「時間也不早了,顏欣也不能在這裡久留。況且,你們還為了幾場小遊戲耽擱了(「我們這不是在等你回來嗎!是誰叫我們不要輕易接下拜託的!」習饅颯抗議)。動身吧!」習煤惑拎起習饅颯的後領。
三位孩子依依不捨的和他們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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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轉過一道殘橋,那橋名為「祿澄橋」。橋身為白石築就,上刻篆文,歲月使它多處模糊不清。橋下無水,只有一條乾涸的陰河,河床如龜裂老皮,縱橫交錯。站在橋上,腳步聲輕得彷彿落在記憶深處。
「這裡有水時,是冥河支流。每當初七、十五,水會泛起短暫的波光,是亡魂望鄉的時辰。」習饅颯站在橋頭,神情帶了些淡淡的幽哀:「不過如今……」
他沒再說下去,只抬手招了招。
從陰霧中走出兩名騎乘冥獸的士卒,獸似虎非虎,長有雙尾,通體銀白,靈瞳泛光。士卒身披黑鎧,佩短戟,甲上銘有「幽都令」三字,顯然隸屬高等城衛。兩人看見帶頭的習煤惑,默默點頭後側身讓出了城牆通道。
路邊漸漸有人影出現-
有披著長髮、背對城牆默默哭泣的婦人,她的手中緊握著一塊破損的玉佩;有披蓑戴笠的老者蹲坐路邊,嘴中喃喃「吾兒歸否」;還有孩童在荒野追逐風中殘紙,笑聲如泣似訴。
他們的衣著多半停留在秦、漢至魏晉之間,白衣直裾,布帶繫身,有的甚至披掛著楚地戰紋。更遠些的,還有背劍穿銅甲的騎士、衣角繡有魚紋的巫女、肩挑紙蓮燈的渡人者……顏欣從未見過如此眾生相,也從未感受到如此強烈的年代斷裂。
「這些魂魄多是流民,死時無名,記錄不全,未得司命認領。地府容納不下,便棲於外城之地,自成一坊一市。」習煤惑看了他一眼,「城內雖名為府,但實則...是一處煉獄啊。」
他話音未落,前方浮現一道巨大石門-地府正門。
那門高五丈,門楣之上鑄有「冥都」二字,筆勢蒼勁,紅跡斑斑。門兩側矗立石像,一為青面獠牙的武神,一為白袍飄帶的書吏,各執書卷與鎖鏈,似在審魂之姿。門後是一條筆直的大道,顯然直通城心。
「快要天黑了。你得趕在明天日出前回去...這可能很像你們那個年代的小說設定-是的,我看過,」習饅颯一笑,阻止了顏欣訝異的提問:「但它們寫的都是真真實實的。」
顏欣心口一跳,有些緊張,但他只是點了點頭。只希望能在遇上倒楣事前找到出路吧。
門開一瞬,聲如雷震。
地府城內,竟如一座沉睡中的神朝古都。天無日月,卻泛銀光;街市如棋盤鋪展,兩側是亭臺樓閣,飛簷拱月,屋頂多飾青銅獸紋。街上人聲低語,不如凡間市井喧囂,反倒像是喃喃低語-有販賣三生石的盲眼老嫗;有身穿羽裳、販售冥蝶的少年;更有自稱「命書筆奴」者,沿街替人書寫前生緣由。
所有人皆身著古制,步履無聲。他們不需呼吸,不需進食,僅在這座由萬古枯骨堆築的城中,等待下一次魂籍更動、輪迴重啟。但奇怪的是,他們看見一行人時露出的不是奇怪又好奇的表情(就和孟姪卿或習饅颯初見顏欣時),而是畏懼、惶恐、畏縮,尤其是在習煤惑冷冷地瞪往他們的方向、示意他們不准過來時,更有小鬼顫抖的逃竄離開。
習氏兄弟和孟姪卿等三人領他穿過琉璃街、鬼衣巷,走過一處掛滿冥燈的牌樓,燈籠通體白紙書咒,無火自亮,照得整條街道如月下雪原。燈影之下,顏欣看見一個兒童在牆邊蹲著,嘴裡喃喃念著:「我是誰……我在哪……我是不是夢到活著了?」
那聲音淡得像風中殘箏,令他莫名一陣心悸。
終於,他們到達了城池的正中心。
地府主城中最核心的一棟建築,也是整個幽都的權力與秩序象徵。此殿四周環繞著長年不熄的陰焰燈火,建築本體通體以冷黑玄鐵與鎮魂石構成,外觀宏偉壓迫,如一頭沉睡巨獸,氣息沉重,威嚴逼人。
大門高十丈,雙扇刻有六道輪迴圖與萬鬼伏首圖紋,門上垂掛沉重鎖鏈,只有由冥王之力才能開啟。殿前長階九十九級,每級上皆浮刻著古文字與咒印,通往正殿的石徑經年累月受萬魂踐踏,泛出青灰微光。
殿內空曠高遠,頂部垂掛數百條鎖魂幡,隨陰風飄蕩,發出細微鳴響如低語哭訴。四壁雕飾著千靈萬象,記錄著過往重罪與歷代審判記錄:整棟冥宮正殿宛如死亡與秩序的交匯處,不容任何一絲生機滲入。凡魂走入此殿,皆須直面自身命數與因果報應,無一倖免。這不只是一座房子,而是亡界永恆不滅的核心。
現在自然的換孟姪卿一派輕鬆的帶路、就像是走進自己家裡一樣...對了,這座另顏欣不寒而慄的處所正是這位少年溫暖的家。
「咱們首先去找三兄長吧。」孟姪卿邊走邊回頭,「三兄長肯定會幫忙你的。」
「這樣你不會被爸媽罵嗎?」顏欣也感受得出來他們家規應該挺嚴厲的,畢竟是「古時候」的大家族嘛。
「父王會聽我辯解的...至少父王也會依大哥的話呀。順帶一提,大哥是咱們的底牌呦。」孟姪卿有一瞬間似乎脫離了殭屍天人的身份,俏皮的對顏欣單邊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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