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R的嘴唇。莪诺拉不知做了什么,恢复了温度,仿佛前一晚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靠在床上等她回来,肩膀倾斜,去了一半的甲漏出未经阳光的皮肤。百由有时抱怨她为什么老往她的房间里跑,自己难道没有分到房间吗?由于问题过于简单,即使莪诺拉不回答也可以,她爱怜地抚摸她的肩膀,几个音节,她们的名字在如同互相取暖的小动物般的呢喃之间落到嘴唇上。百由认为,或许对于苏也是又爱又恨的吧,因为就连对于莪诺拉这样的龙女,她还是喜欢她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她得把这个角色分配给一个她爱的人,就和分配房间一样,步入属于「生」的空间便进入了一个房间,以为自己可以旋开一扇有一扇门,其实只是主人让她进来了。‘A...ra’,音节字母坠落在莪诺拉身上,细弱无助,但她完全不害怕她,和厄文不一样,她握着这只钥匙:如果她不想,就连这么惹人怜爱的莪诺拉也进不来她的房间。两人接吻,抚摸温热的身体,在深夜中醒来时,百由讲出了准备好的故事。
故事,嗯,或许是她的生存之道中最温和的点缀呢?毕竟每个人都喜欢听故事,即使是最凶恶的灾祸也不例外。你不觉得拉斯蒂加和厄文之间最大的区别——虽然他们其实确实长得很像,但却是种不引人注目,唯有时候回想才会记起的像,因为R常常垂着头,让披散浓密的头发遮盖了几乎所有的脸部装饰,眼睛,鼻梁,留下瘦削的下颔和嘴唇,而他们的嘴唇又如此不相像。厄文的嘴唇很适合亲吻,你能相信吗?他很小心地别这王冠,只有在私下才放下头发,发丝垂过面部,其下的唇珠微微上翘,唇瓣无意识张开,似乎有什么要告诉你。我第一次见到他,他比现在年轻好多,我想,哇,看那嘴唇,一定很适合接吻,我们会过得很高兴的。世界上有多少人一遇见彼此就能过得很高兴,如果高兴能给他们都带来好处呢?她想一定不少吧。
百由第一次见厄文:在人群面前他总是站得很直,无懈可击却并不自如,他不适合那个位置,一望便知。如果他今后也不打算找她麻烦的话,她也不会说他的坏话,只会这么描述:厄文对我很好呢。就是人比较寡淡拘谨,彬彬有礼过了头,即使是在最亲密的时候...而在私下里他时常微微弯着腰,似乎肩上扶着什么圣训的惩罚,或者有本经文需要他低头查看。虽然厄文并不过于虔诚,结合他给人的感觉,实在让人觉得奇怪,每当奕欧有一个要求需要他来满足时,往往每个人(包括她)都觉得厄文一定会满口答应,但他总是很礼貌地说:下次吧。我能明白,但一定有更好的办法实现福音。在百由的字典里,如果他做出了什么超乎寻常的举动,她没法理解,他就胜利了,她会凑到他跟前去问他:亲爱的,为什么不答应奕欧呢?他一脸不明所以:这不是很显然的吗,女士,他看上去别有所图。别有所图的事总是比目的纯粹的事多得多。当他这么说后,她回想起来好像似乎确实是这样,但众人都浑然不觉;而平时他还是一样木讷沉闷,或许这是独属厄文的启示吧,她觉得也挺公平的,对于他别样虔诚的报酬,虽然他信仰的似乎并不是奕欧,并不是奕欧的神,而是什么别的。是什么呢?她无法描述。
——她走进去。地毯和窗帘装饰着房间,壁炉里燃烧着明火,但仍然又一种冷感,仿佛这是一个博物馆。厄文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离那张床远远的,膝上放着一本书,手捻着其中的一页,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她起先没有走近,猜测自己能否惊吓到他,而屏住呼吸时,房间里似乎有种奇异的味道,令人想起芦苇的乳液,透明晶莹,然后渐渐浓稠,其下,一个轮廓柔美地勾勒;由于她觉得胡思乱想绝无益处,因此忽然窜到他身前,果然将他吓了一条,但他仍然装得很完美——相较于心中真实存在的恐惧而言。他很礼貌地亲吻着她的嘴唇,抚摸腰际和臀部,再将她牵到床上去;他一点都没有弄痛她,但流畅中带着一种演练过的僵硬,似乎连姿势和动作都设想好了,只想快点完成这项任务。百由翻到他的身上,亲吻他的胸膛和小腹,感到他的整个身体都在向后缩去,最终不断用‘我今天太累了,抱歉’来搪塞她。她一直一直笑,相较她的第一任丈夫而言,厄文实在是很温柔,但此时只有两种可能,不是吗?一,他不喜欢女人;二,他不喜欢性交。她的身体仍然清醒灼热,因此她一直在等厄文睡着,就像她第一任丈夫一样....他于是转过身放缓了呼吸。
但厄文没有睡着!刚认识莪诺拉,百由就和她说了这件事。莪诺拉显然不喜欢厄文这样的人,介于一种提得起兴趣和索然无味之间,但就着温和的醉意,她听着她随意地讲话:厄文睡不着,我猜他从来睡不着?他就那么整夜整夜地醒着,也许希望我认为他已经睡着了吧,但他没有,我也没有。他的身体就和石头一样僵硬;第二天醒来,他瞪了我一眼,之后的两天,三天,我们就一直这么僵持着,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了嘛,就睡着了,终于他露出了一点得意的神色,真是幼稚!这有什么好骄傲的呢?她咯咯直笑。百由于是,为了他们两人都能更加高兴,暗示他即使和别人建立关系也不会介意,他抬起眼看了她一眼,缓慢地点了点头,很有礼貌地回复请她也自便。
——潘。莪诺拉恍然大悟。她最烦潘,动辄便征用龙骑兵一年半载,工作强度和时间都跃居各机构之首,差点对他的不光彩后门破口大骂,百由靠在她身上,用手遮住她的嘴。“嘘——嘘。”像用一根手指止住龙息,“可不要乱说话呀,长官。”可不能乱说话呀,龙女。她很想拍拍她的头,像曾经有人对她做过的那样,用一种虚掩的慈爱,禁锢了她的自由....
潘其实没有。虽然厄文似乎有尝试过,此时建立关系对他来说已经成了一种将自己铆钉在世上的任务,极其绝望地抓着似乎能胜任这一位置的人。他自认为这个位置十分简单,如此明白易懂,一个圆形的白圈,他只要存在在那里就皆大欢喜。然而——据百由的粗略评估,她对这件事没有多认真,但厄文偶尔的挫败实在还是很好笑——那是个漆黑的,不规则的,难以描述的位置,随着他步伐的改变,留下一串泥泞,印在他的鞋印上,他一直跟着他;总之,厄文的各式尝试,以他的性格,想必也没有多少,最终全以失败告终,但哈默林和苏的相继出生最终卸下他心中的巨石,为此两人一度似乎产生了真挚的友谊,虽然百由向来不会让他失望,很快用一系列账单明示这是他的错觉。可怜的厄文。
“但是他的哥哥——R,你们这么叫他,对吗?我想他讨厌我,真叫人害怕,还从来没有人这么明显地表示对我的厌恶呢。”说完她又改口了:“不能这么说,其实R还是很有礼貌的,但他很少对别人向对我那么咄咄逼人,如果他也像你这么好相处就好了,A。”
莪诺拉翻了白眼:“叫我莪诺拉就好了。A是为了方便——拉斯蒂加讨厌你?”她努力回想了一番。“我叫他拉斯蒂加。难以想象他讨厌任何人...他似乎不将精力分到这类事情上。”
“他给人感觉阴测测的。”
“他一直这样。”
“他会用一种——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一种很古怪的眼神盯着人看?”
“原谅他,他眼睛不太好,第一次见到人总是这样。”
“开会的时候他会针对我。”
“那是厄文在针对你。如果厄文不方便直接说,拉斯蒂加会代替他说。”她举起双手,“如果这样他就讨厌你,那好啦,他也很讨厌我。下次回去我把他的翅膀砍掉。万岁。”百由自然说,那很好,太好了,你对我真是好。不管怎么说,莪诺拉很漂亮,很温暖,也很珍贵。她喜欢这样宝贵的藏品。她还很单纯,她要小心,不把她打碎了...
但是呢,莪诺拉。R确实讨厌她。这是百由的说法,对于R来说,想必没有讨厌这回事,他只是在打量她而已,观察她,看看她是否对他——对他们有害。她初来乍到的那年R一个人回到水原中心,却降落错了地方,没人找得到他。每个人都说:拉斯蒂加。R。拉斯蒂加。国王的龙失踪了,她很好奇包围着她的这个名字是什么样的东西,她一向好奇心很足。有一天深夜,她很晚才回到卧室,忽然想到有件事没有和厄文商量,因为她又喝醉了嘛,厄文又不睡觉,她于是想这个时候去他那里也可以。打开门时落地窗是张开的,冷得她打着颤,雪落到她身上,被体温融化;最为洁白的,被她所湮灭的那一朵也没有月亮洁白无暇,它完美得让人想要尖叫,她看着窗外两三秒,想厄文你干什么呀,睡不着也要受冻么?为什么不关窗,但它们确实很美,和诺德的冬天不同,在诺德,只有最大的雪粒,混杂无数灰尘才能落到地上,其余的只能在它们留下的轨迹里漂浮,漂浮,不断漂浮,何时能融化呢?真是...可怜。
她走近时吵醒了它——他。R。他睡在她平时睡的那个地方,原本背对着她,听到声响支起了身体。骨节和黑鳞都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扣合的响声,她一向觉得这些响声都是有意义的,像钟声,剑和剑鞘的声音,蛇向你爬行,直到落到你身上,他才不再发出声响,他撑着床单,月亮照射出淡粉色的血迹,渗进流苏和布料里,在点缀到厄文的衣角。哇。她麻木地想到,太好了,厄文是有洁癖的,他会怎么反应呢?他还能睡着吗?目光越过他,或者逃避他,她看见厄文。他紧闭双眼,宛如深陷温和的痛苦,一副终于放弃的模样,因为眉头终于缓缓展开。有一会,她只是听见他的呼吸声,在黑色,白色,红色的交织中,终于得以舒缓平静。她眨了眨眼;一,他流着眼泪;二,他陷入沉睡;三,他终于像个国王了。沉睡中的国王,在一位王后的怀中,她童年梦想中自己原本能成为的王后....后来她想莪诺拉是在对她说谎呀。他掀起根根分明的睫毛,用翠绿色的眼睛看着她,如此清澈的眼睛,不能致命也能使人缴械,怎么可能看不清呢?他只是这样看着她,漫长,许久,然后转了转头。你是谁?他还没有回答,忽然惊醒了厄文。他惊愕万分,手紧紧攥着他的肩膀,身体蜷缩,一时间鳞甲扣拢,龙移开了双眼。厄文喃喃自语:是哪里?这是什么时候?我...我要....他在哪里?
....拉斯蒂加?
拉斯蒂加。她想到。确实如此。他的身体完全覆盖了厄文,在她离开之前,他仍然回头看了她一眼。但她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或者她不想去知道。有些文字是不该看的,比如此时,比如他的名字。拉斯蒂加。她念了一遍,好像将它扔了出去,扔离她的身体,恐惧对她可无益处,所以为什么不干脆就叫他R呢?仿佛他无足轻重,只是一块轻盈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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