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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他感到他似乎应当对其他一些事有看法:邪恶,公正,善良。耕地的方法和数字的技巧。如何发表使人信服的演讲,诸如此类。但最终当他来到她——很多年前是个女孩而现在是个女人的这位女士,来到她身边他知道实际上需要且渴望的什么而他真的对其余的事都没有任何兴趣,或许为此原因他的同胞灵长应该用捕兽网将他捆起来然后丢进装满尖枪的大洞里,像他们对那些沼泽里的动物做的那样。当他还小的时候此类场景已经让他心生后怕,其机理和原因都应当说他才是他们的同类,而她说,不要看那样的场景!然后亲吻或拍打他的眼睛以驱散厄运。她害怕他死,但方法也只能采取那类为自己金鱼祈祷长寿的。现在他说,这个多愁善感的傻蛋。但他很漂亮。“你们不觉得吗,诸位?”他们的视线已经不能让他感到难受,只让他觉得孤单,并且有时候在他醉酒的时候(值得承认的是近来只是越发多了),他会想美究竟有什么用?像灰尘一样...他们有他们觉得最美的东西。人会觉得动物美吗?基督徒能够赞美异教徒的漂亮?“他很漂亮。”他们说,好像他听不见一样,所以他也就真的装作听不见了,酒杯在手里摇来晃去,饥饿蔓延全身,最为怪诞之处同他扩散的脆弱无力并行不悖;多古怪。“是的。” 他 说,声音从那张银色面具后传来,不免让他抬起他寻找他。而那声音说,是的,他美极了;他将酒杯放下而沉默不语地站起身离开,当他扶住墙时身体仍然颤抖不止,眼泪同受击一样流下来。他想象他的眼睛在看着他,而他知道他的确在看着他,就在那张面具后面。太荒唐,太荒唐了,他几乎叹息道——不是真的为了他的所作所为,而是为了这个遍布人类的世界,他感到在其中生存的困难和那原因都难以理解,而他的转变和暴行对他来说竟然都成了好解释的一类。一只雌兽,在遍布雄兽的丛林里被咬伤了;她需要按照雄兽的思维模式来生存,如果不她永远只是一只雌兽。但她受了太重的伤;那些不去咬死点什么生命就没法治愈的伤口,她实际上是宁愿不痊愈,从而谁也不伤害。让她变得和她父亲一样?她几乎没有动机那么做。她的动机,她生存下来的原因现在正在墙角呕吐。他用舌头舔舐过她嘴唇边的伤口,让她尝到了森林里果浆的味道;因此她想,也许他们能去那些没人的地方生活?沼泽深处,譬如说。她正是打算这么做,但她的丈夫找到了他们。他将她拖了回去,而他逃跑了。不要来找我,她告诉他,但这怎么可能?要让人类捉住他实在太困难,而进入人类开着的窗户又太简单。
马克西米利安?
有一会他没有认出她;然后她捂住了脸。“不要看我。”她哭着说,而那些眼泪只让她的脸更痛。他习惯用唾液来消毒,但那实在是片太狰狞庞大的伤口。“那男人在哪里?”哪里有尖锐的东西?而她说不,不,不。“他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一整个城市的管理者。”她告诉他,“他们都很喜欢他。他们需要他!”她抱着他的肩膀,而直到死他都很迷恋那感觉。生命绝望,脆弱的颤动,因为每一种类似的温度都让他想起她。“是我的错,我太自私也太愚蠢了。”他的头被紧紧压着,这样,他就没法看见她的脸了,“你看,我一心只想逃离他身边,带你去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 但我压根没那样的资格 !”我没有那样的资格——她告诉他,而这最终成为了他戴上面具,坐在那张椅子上的理由。雌兽想要去森林深处,但她发觉没有雄兽那样的力量,她无法一个人去到那,且,最终,她发现倘若她是一只雄兽,她很可能不再想去森林深处了。那些赞美和财富是多么炫目,知道自己才是最智慧也最安全的人是多么愉快,而认为自己才配得上这资格是多么简单!资格在取得后就显得不足,那一个接一个砍下的头颅成为家常便饭的消遣,未曾治愈的伤口膨胀成屠戮渺小的欲望。你会问他,布兰克,为什么更享受杀人而不是享乐,而他会回答因为他喜欢安静;他需要再也没有人在他耳边说着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而通常好的将女人变成男人,而坏的让男人变成女人。他数量平等且痛苦均衡地将认同这些好坏标准的人砍去手脚和头颅,涌出的血染红城堡的墙壁,只有一处的血痕不是他留下来的:城堡以前的主人被木桩钉在其上,凶器的制作不比被手掰断的木棍更复杂。“我受不了这样的 耻辱 ,马克西米利安。”她在他将木棍敲成两截的时候说,“如果你要这么做不如杀了我为好。”他没有明白;他以为她在说自己的脸。“但我不会在意呀,妈妈。”他很直接地告诉她,“并且如果你需要一个男人来帮助你,我可以当那个男人,你瞧,我现在其实已经很有力气了....”那时她丈夫直接进来了,而他也很快证明了这点。他的头被钉在墙上,身体则歪斜地倒塌在一旁。凶手的表现像折断了一只鸟脖子的狐狸。“抱歉,老天...”他很伤脑筋地说,“我不知道他这么快就会进来。”
但他会错了她的意;现在他知道。为此他已经受了一切他该受的惩罚,夹在人兽之间,承受那样一句评价:你是最美的——或者说,我爱你。我爱你;早在他从尸体上找出钥匙将她放出来时她就很安静地在他耳边说。她的眼泪落在他的嘴唇旁,而他听见了,有点不熟练地重复了一遍这话:我也爱你,妈妈。她笑起来,即使那是个很丑陋的笑容。你能期望一个有如此伤口且丑陋无比的人知道什么是美?她说他是美的,过去出于生存,现在则出于讽刺。他曾经缓解了她的疼痛;比起她父亲给出的智慧,她选择了他。所以她没能一早在被强暴后就成为个男人,而最终沦落到那般境地。你可以说那是因为她爱上了他,但更多也许是因为她个性原本——如她父亲所说,愚蠢,因此才爱上了他。他很漂亮,但怎样才是美,怎样才会引起同智慧背道而驰的荒谬。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很美。问他什么是美,他会回避而想起欲望,而那对他来说不是会倾向于宣讲且崇拜的东西。夜间他遇见那被他杀死男人的幽灵,他问他是否知道道德和灵魂?他说他很抱歉他杀死了他,但请别问他原因,因为无论他做了什么,那都只是本能,不比狐狸笑而鸟鸣叫更多。当他微笑,拥抱,诱惑,伪装和杀戮,他只在做一件事,在那黑色的沼泽中,等着一具温热身体的到来。然而那身体已经冷了。布兰克认为这事很讽刺。他发觉如果自己有资格拥有他便没有那么爱他,但如果他爱着他,他就没法拥有他。这成了他需要自洽的逻辑里的一个漏洞,他用他父亲的头,以及像他那样的男人女人的头来缓解这种不协调,所以大部分时候,这样的情况也好忍受。只是对于他来说不是。当他站在屋子的角落他闻到呕吐物氤氲一处的味道,而情形的表象和实质都是货真价实的困兽之斗;他体察到那欲望的溢出正像春夜的黏土气息,埋藏诸多腐烂骨殖,却还需更多热量。那只戒指箍着他的手指,就像项圈勒着狐狸的脖子。他已经无法忍受,心知肚明此时只要有人将他邀请,他会跟着这人走的,远离人的城市,而去到任何一个能容纳他的森林。 但她呢? 然而他仍然想起她,在她已经消失的时候。他不需要问她是否会因为他丢下了她而生气;留下她一个人已经有违他的本能。只在这时他才会真正哭起来,不为那些幽灵和仇敌理解地,为他已经忘记她的消失而哭泣,仿佛长久以来他只是站在一座森林的入口,等一个再也不会来的人。
他强烈渴望解放和温暖,其剧烈程度应比作春季将消逝时那些动物寻求配偶的热切,将会用上他们的全部技能和身体,依照被自然设定设计好的路线搜寻,释放并消亡。那些来自北方的鸟只在春夏之交的时候短暂停留,又为了更多食物前往南方;另一方面食物却不是他再需要的。他的口腔消失了味觉生存也就此丧失了存续,仍然他的精力足以支持一个动物的繁衍,只是哪里还有这样的必要呢?因此那个女孩——现在已经是个女人,来到他身边就唤起了其中的矛盾。她不记得她曾经见过他,当然,记忆在进出这座城市的时候不免被扭曲,他们忘记是哪儿来的,亲族的关系被缔结又拆散,生活仿佛一个遥远的传说,但他很难忘记她。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引起了他最深刻也最被唾弃的欲望;产生于沼泽中而属于动物。像黑红相间的丝线他和他的母亲交换了这种商品,承载流通的货币早在某天被她弃之不顾,他却不认同其余的任何媒介,除非有人愿意以性命来物物交换。他不该这么做,对吗?如果他有人类的任何习惯,他应该说他学会了人类的恶心。呕吐感伴随呼吸,吞咽则比淤泥更拥堵。他的本能叫他去渴望,却没有叫他去这么做。因此他的本能也许只是让他永永远远地待在这里。“我听说你喜欢男人,是吗?”当她说话的时候她未能看见他严重的恐惧; 一个孩子曾将她的身体交到他手里,而现在她长大了 。依旧同她小时候一样,她惯于露出否认的表情,既像轻蔑又像不满。她坐在他身边,手臂靠着椅背,身体离他遥远,却一杯接着一杯地灌着他酒。“如果您强求的话...”他不禁苦笑,“曾经。我已经失去那种能力了。”“曾经。”她看着他微笑,“这听上去在承认什么根本的,通常不会在这种场合提起的缺陷。我应当想错了?”她还没说完他低下了头,觉得头晕眼花,但还是轻声地,很好脾气地笑着;他说不清他已经喝了多少杯,又或者他们是怎么在谈话中便进入了夏日的最高峰...那热情携带欲望从血管和呼吸中喷涌而出,让他伸手去解开自己的衣领;如此苛责。他喘着气。“他们说你是个阉人,为了保持容貌...”现在她的声音低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手指扣着椅背。“是吗?”他则抬起头看她,嘴唇像花瓣一样丰润。“我觉得不像。你看起来...”你看起来就像动物一样。她能看见那欲望的具体形态现在正如笼罩林间的雾气将他环绕,而她靠近了他,将手放在他的胸前。“我还以为你真的是个女人。”她这么告诉他,语气仍然严厉,眼睛却移不开。“他们说你喜欢男人,而我是一个被女人喜欢的女人。”她现在靠着他了,几乎坐在他的腿上,手则扶着他的胸口和肩膀,“我以为——不,现在没有女人会喜欢我,除非她是个男人。但如果这样,一个是女人的男人也不会喜欢我。但归根结底,男人,女人和喜欢,这些年以来我发现它们都是太不准确,仅仅为了生存和延续的界定标准...我压根不想管,”这声音冷漠却有点急切地说,似乎自己也因为觉得无意义且终究难以说清而想快速结束这段话。但混乱和冗杂毕竟是开始的前提,所以她终究要说给他听,“我只是在考虑你是否会愿意...答应我。”
“我不能。”他要推开她,但她身体的每个部分现在都能唤醒他的回忆,而实际上当他进入这间屋子的时候他已经默认了自己会被唤醒,当他喝着那些浓烈且挑起欲望的酒时他在想他的味觉什么时候会回来,因为他马上就能进食了,难道不是?“我不能,喀...艾莉莎。”“我让你想起了谁?”他发现她倒其实不是一点也不怕,只是她如果发着抖只是让那已然膨胀的食欲爆发得更厉害;她甚至没有穿内衣。“谁也没有。”他叹息,“也许您比我更理解我们不该做这样的事?”她很高;她的乳房大小适中,她的声音和相貌实际都很像她。特别是她的鼻子;在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这孩子幻想了他是她的父亲,但他何尝没有幻想过她是他的孩子?他的母亲以往总是谈起自己的父亲,那是个他从没见过,却最终见过多次的人。这男人无处不在。“但是你已经答应了我,”她说道,作为一个解释,“你会成为我的丈夫。你会成为我的。”——他伤害了她也杀死了她。但他不会这么做。现在她离开了他,他也从未如此需要一个孩子。他需要这个孩子陪着他,即使人会说那是致死的猥亵和侮辱。那会是这个孩子永远的耻辱。“你会喜欢我?”她的声音终于变高了,微弱,小心地打着颤,而他说,我的天啊。他心想他会爱她,因为他显然已经没法忍受,他的眼睛试图移开手指却抚摸着她的腰,他的头应该同往常一样颓唐无力地向后仰去但他的嘴唇找到了他需要的食物。倘若他能看见这场景连动物也会知道其中的荒诞,他狂热且一遍一遍地吻着她,在亲吻的间隙却劝说她,用最简单直白的方式。“艾莉莎,”他说,“看看我的父亲。”看她的结局和他俩的困境,言语有限度,但图像几乎不会骗人。所以看看他。看他的欲望如何毁灭了她也毁灭了自己。从男人身上他寻找了快乐但从他母亲身上他寻找了食物,而那显然是一事消除万事皆休的欲望,如今快乐早已消散,他寻找的只是一个能吞下肚的东西,为死尸立下活人的墓碑。
他劝告了她却没给她回答的时间,警告之后却没有给她选择的机会。如果她现在反悔他会强暴她;尽管她没有,他却很难抵抗那恶心和渴望二者交杂的强烈感触。“我们不应该这么做。”最后一次他试图放开她,用了所有他记忆中留存的理由,阵阵无意义地鸣响像空中的铃铛,“您的...名誉。”名誉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实乃像是走投无路的胡乱回答。清白,名誉,贞洁。如果她最终没有跟他结婚,这样起码她仍然能再次缔结另一段社会契约,因为她没有违反任何规定。“我的名誉?”她同样轻声回复他。他的手就在她的咽喉边而她的身体完全在一个野兽的制约下;他已经完全无法确定如果她说是的;如果她说请你放开我,他会不会掐断她的喉咙。这不确定和预想中的场景已经让他的眼睛酸涩,因为如何使自己下跪他无法摆脱童年的习惯,怎样试图柔和那欲望跟着他。他现在只需要她爱他。“不!”见她一时间无法回答他终于忍不住哀嚎出声,“您杀了我。您杀了我更好,用那盏烛台,或什么尖锐的东西。哪里有尖锐的东西?”他松开她的颈部要去抓桌上的酒杯,但她缠住了他,将他带到床边,让他倒在了自己的身体上;她的身体温暖,颤抖而柔软,只像一具汩汩流血的伤病躯体。一个女人。“如果你担心我会成一个可悲的女人,”她的手臂抱住了他的肩膀,“那么我正是那样一个女人,你不需要担心。你一定有什么能对我发泄的,马克西米利安?”那眼泪最终成了餐前的酒水,滴落在他的肩膀和衣领上,“做你想做的,然后成为我的。因为我现在就想要你,我想要的就只有你了。”所以难道她不是一个可悲的,同 她 一样的女人;都这么热切地邀请他来将她们吞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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