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 Shame:Lisbe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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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感到自惭形秽如何还能爱你?而不能爱你我便是个怪物。
当他喝醉了他从来不说任何烦心事;他只说起他的母亲。他的话冗长,呈碎片状分散且缺少引人入胜的魅力,所以即使他在深夜中持续不断地喃喃自语直到酒杯空落而众人皆卧倒于桌面,很少人真的把握到他记忆的任何完整部分,而无法分享注定他囿于其中。听众寥落一事从最开始就注定:他说起她时她仍然是一个女人,所以压根没人能认出她。不在回忆中,她已经是个男人,高椅边聚集着亟待审理的青年男女,为他的许可,判决建议。没人会来听她在记忆中的样子,仿佛那压根就是错的。我的母亲,他说,而他们认为他在说布兰克的某个妻子,在很多年前就死了。当他说起细节情况则更简单。“布兰克的儿子喝醉了,来个人送他回去。”有人会说,但他一根指头都再动不了,只能趴在那儿,听对话响起。“我可不敢碰他,让他趴在那吧。”给他条毯子——然后一条毯子就会落到他身上,而接下来的夜晚他就同占领了一块安静的领地一样继续坐在酒馆中间,直到有人看出其中更应当被争取的机会。“这是布兰克的儿子,”他用一种不证自明的方式说道,“我们应该送他回去。”小心点,因为他可不能被摔着,碰着了;他绝对不能受一点伤,而风险和利好都不应该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像集体股东似的他们抓着他的肩膀,手臂,揽着他的腰将他送进车内,再作为一张畅通无阻的通行证被送进白城堡的大门里,绝无失败的可能。为他们的商业精神几枚金币被扔到那些扶着他的手掌中,而他则到了另一个人怀里。“很感谢你们。”这声音能叫人想象出其下嘴唇是怎样以一种撕裂的状态微笑,之后他带他进入屋内。“你怎么喝这么多?”他会问。他只是摇头。“放过我。”他该怎么说现在只要他回忆过去他就必须醉得不省人事,而一旦摔倒在地他宁可爬行也要避免他将他扶起。“我不记得我纠缠了你。”他这么说,这样,他就得用手捂着嘴,好不让那难以抑制的苦痛呻吟从喉咙深处嘶吼而出。他不记得他纠缠了他,而他也几乎有那么一瞬间不记得这是他自己选的了。记忆成了最混乱的东西——所以有时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是发疯了,因为过去推导出的结果和当下的实体不同,致使其倘若真实他便一个人独占了整个世界,而倘若是假的那更是直接了断地步入疯狂。 记忆从沼泽深处开始 。如果有人会听他说起在那泥沼深处的屋子中他如何看见她神色慌张地跑进来,好像背后有狼在追着她。“马克西米利安?”她叫这个名字,因为第一眼不能将他看见而心慌意乱。我在这,我在这,妈妈;这时他需要说,且注定被要求很快地出现在她身边,否则她会害怕得打起抖来。他浑身都是因在那地方生活无可避免的污泥,但她抱着她,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仿佛他是具干净又柔软的蜡像,“我真的不应该将你一个人留在这。”她的声音细微尖锐,眼神总窥探四周黑暗,聆听鸟雀鸣叫中的凶恶敌意,多危险,她说。手臂揽着他,却已经更像被他保护着;他还是个真正的孩子的时候。“但很好啊,这地方。”而他说。他的手抚摸她眼角边的泪珠而嘴唇亲吻她苍白干燥的皮肤。他告诉她他是安全的,那些狐狸鸟雀和狼都照顾他,沼泽吞没也将他吐出来,粘土掩埋了足迹,而树木遮蔽身影。他很安全。“没有人看见你?”她问他;没有,他摇头。没人看见他,而他也很少看见自己的样子。实际上,太少看见自己的脸,他几乎忘了自己的样子:他在沼泽中同猫一样探过松树下的蕨树山楂,淤泥覆盖指缝皮肤又脱落,其下的质地总是光滑。当她见到他,他会在那个破旧的浴缸中洗澡,之前和之后的效果不亚于沼泽王的女儿或者野天鹅的公主。早在这时候她就对他有了欲望,虽然这欲望还不是疯狂而只是负罪感。因为她已经没有别人可以在意,如果她的欲望不在他身上,那么它们该去哪里?“很好,很好,”她总是神经质地伸出手又收回,嘴里嗫喏着这样几句话:“千万别让人看见你,马克西米利安。那男人会听说这里有个孩子,他知道了这事就会杀了你的。”而他从泡沫中伸出手将她收回的手轻轻握住,这样她就再也不挣扎,但眼睛还是不敢看他;“我对不起你,”她会说,列举她的错误,为在他身上重犯她父亲对她所作所为一事,“我能给你的只有恐惧了,可我一点也不想这么做,如果你能相信我...你怎么可能会相信我!”
而现在,当他们谁都不用再躲藏在沼泽深处时才得以不担忧禁令的烦扰入睡时,无梦安眠却成了不可能之事。“醉成这样,身体却这么冷。”他蜷缩在地上,他父亲的手则放在这具颤抖不已的身体上,既没有试图宽慰恐惧,也没否认恐惧的到来;她说他不会相信她,因为她不能相信她自己。早在那时,浸没在沼泽浴盆中的泡沫里的时刻她就意识到似乎注定她不能向任何人提供除恐惧以外的东西:她的身体和心都已经被恐惧给摧毁了,因此不是发出恐惧的哀鸣,就是最终成为一个恐惧的压迫者,而如果这样那么灵魂的趁早毁灭也许是更恰当的,因为一具被摧毁的身体或许只造成片刻的恶心和伤感,被摧毁的灵魂却带来长年的苦痛;所以,人们说被困于复仇的生活是不幸的。“我相信你!”但他听后笑起来。他的手指握着她的手腕,而他的眼睛看着她的眼睛。等他从那漂浮的泡沫中钻出,他的身体在她的怀里,他的手臂环着她的脖子,这样,当他将他自己交予她保护,他实际上保护了她。每个月中有一天她在沼泽中睡着,紧紧怀抱着这个孩子,那成了她最大的安慰和幸福,从未如此温暖。但最后,他只好承认这件事他做错了:在精神和知性都再无法维持的时候他向任何愿意将他倾听的人承认他的错误,即使他的痛苦和困惑完全出于他不认为,甚至想强求那不是一件错误,而那造成了他难以推托的责任和罪孽;他会说他不该保护了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不应该对她微笑而,成年之后不该将她拥抱,因此如果他没有挽留她,那覆水难收的伤害会依照规律收割再无以为继的灵魂,让她在转化发生之前安眠于一个充满遗憾却自然直至的无可奈何。她不会爱着他而嫉妒得发狂,也不会因为疯狂而将这座城市推上一个再难下行,只有跌落云端的高峰。——“你准备在地上跪到什么时候?”布兰克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碰你,所以要么你请我碰你,要么你就在这跪上一晚上。”这是个多幼稚的报复!只是因为最初当他成人的时候她对他产生了令她羞耻不已的欲望,现在他换着法子来惩罚他。但那理由竟然还不是全部;他泪眼朦胧地看着这张铁质的面具,比任何人都清楚她不仅想要他,还到了一个骇人的地步来嫉妒着他。“帮帮我,”他说,对他伸出手,期望他身体里的一个灵魂能同从前一样只是抱着他,“帮帮我,父亲。”这样,他就将他拉了起来,而在他的眼睛里他能看见他自己。要是他还有一丝所谓的羞耻心他都会转过头去,但他几乎从来没有,痛苦和微弱的冤屈只从背叛的体感中被生发,让他碰着这张面具;他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因为她在看见他成年的第一天就对他生出嫉妒,她应当只是爱他,却无法容忍她的儿子真正变成了个男人。
“我想看看你的脸。”他的儿子同他说,但并不是真正在对他说。他照做不误,眼中盛满了讥讽。就这样他看见他的脸,光是如此几乎已经说明一切。“谢谢你。”他告诉他,“也许我能碰一下?”他沉默片刻却最终同意。他的手抚摸低于活人的体温,他的皮肤已经太难属于一个活人,而他所触碰的比目光讲述更多:她已经有许多无法容忍,在黑暗中捂住双眼中的汩汩鲜血而压抑喉咙中嘶哑呻吟——但她真正无法容忍的是他被男人吸引。“让我吻你一下。”在他耳边他请求他,而他哈哈大笑起来。“我知道你更喜欢这个样子的东西,即使是个起皱的核桃壳。但哪里还有一块完整的皮肤供你下嘴?”唯一完整的皮肤是嘴唇。他的眼睛闭上,手指抚摸那些凹陷皱褶和光滑肉痕。他的胸口紧紧贴着他的,但他父亲没有用手碰他。他被那些他生命中不曾有过的东西吸引,那些对她破碎灵魂来说已经无可企及的存在的状态,若要入手除非彻底损毁且堕入疯狂,因为他的母亲虽然高大却深感耻辱愧疚,一身伤口却不曾伤人。她是个真正的女人;也是他知道的最脆弱的女人。那伤口已经刻下干涸,亟待致死的解放,却被牢牢抓住不肯放手,终至皮肉剥离而音声褪色,要将自己转换为一个曾毁灭了她灵魂的人。她的丈夫烧毁了她的面孔她却挖出了一只眼睛又烧毁了自己的喉咙;他只虐待了她的肉体她却苛责了自己存在的全部,当他从战场归来看见房间中的地毯如血鲜红颇为不解,问她发生了什么。 如果我感到自惭形秽如何还能爱你?而不能爱你我便是个怪物。 她坐在椅子上,已经穿得像个男人;他母亲这么回答他,而那是他最后一次听见她原本的声音。当着他的面她将那块木炭吞了下去,鲜血再流出已经不能将地面染得更红。地毯上的红都是她自己的血——此时他吻他的时候以为他会咬他,让血再流到地毯上,即使那得将舌头都咬下来;但他没有动。只在最后他抬起手捧住了他的脸,在一个重归于好的幻想中将他推开。“去睡吧。”他告诉他,“你不需要工作,没人会来催促你。这是你的屋子,为什么不多睡会?”
这时他又笑了,不戴面具时诚然可怖。
你父亲是个怪物,所以他们说,而他同意,却不是为了他自己。他是自愿的,即使有时候连他自己也将这事忘了。他再也没有上过战场也没有进过学院;他没有职业,没有社交也没有妻子。他的生活就是她的城堡;她成了一个男人,相对他则成了一个女人。当他跪在残害过他母亲的圣坛前他阉割了自己,而这不是最让他困扰,甚至不是轻微地让他感到痛苦的部分。他们询问他为何不将他阻止,难道他看不见他有多残忍?他只是沉默不语。作了女人他失去了自己的舌头也放弃了自己的身体。他的名声不是他自己的,而如果他不拿起武器他同乞丐一样无能;无能的人已经可悲,无能的女人却是可悲中最充斥陷阱的一种,因为她们被认为生来就无能,要献出身体中仍存鲜美的一部分,上升却也像下沉。但她的错误在哪——他说不出。他原本就无法评判她的对错因为多年以来他仍然爱着她,企图从她身上找出他知晓的一部分,当他们说他变得被动,软弱,无能而愚笨时他知道他已经到了她最初来的地方,而那痛苦不在肉体却已经难以想象。城市远去而那些曾经容纳了他的沼泽也将他淹没,但身在暗河之中他已经无法回头。也不想回头。那时他唯一的愿望是在河流的源头告诉她现在他懂得了她的感受,所以或许现在他有资格劝说她和他一起走?无论是去别处还是去死亡。很可能是死亡,但他是她的孩子,而他知道她害怕的不是死亡。他没有想过评价她,他只是试图找一个结局。
他没有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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