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ripping, sliding, stinging
滴落,滑下,刺痛……她感受到雪融声响,从树梢落到地底。然而这里没有雪,从来没有;帷幕深深,比夜更黑,这是一座王国的堡垒,疆域内从无一年四季,只分有雨无雨。雨下了,一个季节就被颠覆了。一个人拉着她的手,带她前往下一个季节。但是,怎么,她忘了她是生活在一个有四季的地方了,是吗?让她说清楚一些,她现在已经不在那里,
也不醒来了:而他的回忆出了错。
…它原本应当是滴落,滑下,刺痛。
唤醒她的触感轻盈如丝绸又锐利如闪电,但是,谁能抱怨回忆不能忠实复现全部?即使是那些个人从来不想忘记的。还是不要苛求过多了,她在心里,微弱地,用晨星幽暗白光一样的声响力度对无人的黑暗说道,毕竟,如今要让他回忆起尚是她时的回忆都是困难的。坐在床上,一个冬季的早晨,冰将屋顶封上,门廊冻结,回忆来了。她一起身,就已经是个男人,床单遮住身体。男人用打量一个多年未见又不请自来的旅人的态度审视它,好像它站在门廊前,是一个黑色的人影。晨星捧着手里白色的光,快要落下了,这是黑夜和白昼都最奄奄一息的时候,他的妻子在他的身侧沉睡。回忆和晨星一样,手中燃着轻盈火焰,然而它只是握着它,不像消逝的亮光一样乞求它;它将它整个握在手中,完全拥有它,又不至于玩弄它。它站在夜色中的门廊,背对着他,背微微弯着,不佝偻也不挺直。他有一点胆寒,皱着眉头看那门的裂缝,白昼与黑夜中它被风卷起的衣角。它不看他,但也不忽略他。那是个温和,诚恳,几乎是温柔的回忆。那是它的个性…他意识到。他不敢用‘他’,也不敢用‘她’,怕让回忆忽然拥有形貌。回忆站在那儿,他的妻子就好像已经不在呼吸了。她的生命是一点一点消失的,起初,她抱着他,让他不敢动作,不敢想象,他是一个没有回忆的人,只活在天亮的时候。这时的夜太暗了;她的头靠着他的肩膀,但有一种沉重的脆弱,因为全然没了意识和行动能力,因此他如果摆弄她,企图移动她,可能会因为不能得知她的内心而将她切碎,拧断。关爱一个人是困难的活计;如此困难。几乎像关爱一个木偶,千真万确,由于我们进入不了彼此的内心。而回忆进不来这座房子。他支撑起自己的手臂,对回忆说:你可以进来了。他想到,既然她已经睡着了,而晨星又快消逝,它又站在外面,一个这么寒冷的早晨,它如果在外面徘徊,也会让他心烦意乱。雪落下,融化,雪水交融,混杂着脚上的泥沙。首先,它在树枝上融化,然后在屋檐上,山涧上,它们融化成一条河床,将一些睡着在地底的生物淹死在那地方;他感觉不到,那天早晨细密金黄的闪电,然而这个早晨雪融的声音却渗入了过去的清晨。门闩被拉响了,咔擦一声,铁链被放下,翘起的木地板被一只鞋踩上,它迈着步子进来,停顿一下,再踩出声音,这声音让他后悔。原本,他让它进来的原因,就是害怕自己太畏惧它,以至于不让它进来,日后又花许多时间后悔。但它来了,他仍然后悔。它已经到了餐厅,手抚摸在磨损了的椅背上,滑在桌子上。它抬起头,四处看着,它走得轻盈,自在。两只衣袖如云一样洁白。他浑身冰凉,听着它前进。它捡起一只叉子,放在瓷盘
上,铛。他走得毫不急躁,迫切。这让他害怕。当回忆有了一张脸,它会做什么?他不想要,但它开始成型,它有了一个衣领,一个下巴,一个没有眼睛的脸颊,然后,像莎草,瞬间,它有了头发。漆黑,漆黑的头发。没必要问为什么它有了一张脸孔。因为他虽然不想,而她想见他。(她想见。)当回忆有了一张脸,它会……
它会微笑。
滴落,滑下,刺痛!她惊醒了,别在意他躺在原地,因为自己的犯傻劲而懊悔不已的样子。无论他怎么样,她被扔了回去。皮肤是一片土壤,闪电织成的黄金矛细密地插入其中,尝起来像是漠然的沉默将她惊醒。她从床上跳下,赤脚踩在冰冷,裂缝都硌人的地板上,看见地底水痕一样的影子。她看着,视线摇晃着,久久没有动作,因为一个成年男人还在她的身上,她的时间不流动,心里带着同情,冷漠,以及可怜。窗外,新成的沙丘上停着一只污泥淖淖的白鸟,和她一起静止着。他意识到了,从自己木屋的窗户望出去,回忆在外面的餐厅里,摇晃着宽松的裤腿,等待它,那只白鸟,舒展着扭曲的,虚幻的身体,提醒他:有个人就在这里。或者说(他的嘴唇颤动),他的,他希望没人说出这件事,这个词。但他自己也开始期待了,认识到木已成舟,那是种将要受刑之人给自己的鼓舞,他的爱就在这里:一瞬间,疼痛就来了,真切的疼痛,不夹杂任何虚假和伪装的。他不说给任何人听。——她从城堡里向外望,那只白鸟停了,地面的影子停了,时间停了,在时间的缝隙里,黑色的影子慢慢攀爬。鸟转过头看着它,眼珠和眼珠对上,餐厅里风铃摇晃,晨星忍受着自己白色痛苦。噢,诺尔。在时间之箭蓄势待发,浪潮将要覆盖她的时候,他静静地想着。一瞬间,他觉得平静了,停止了挣扎,汗津津的手松开,手臂像一个无力之人一样垂在床单上。天花板上,有无数重复的花纹。诺尔。她的眼前,黑色影子盘成一座立柱,它傲慢,戒心重,善妒,而且邪恶,因此它升得很高;它比她好。她仰望它。它坠落到窗边,如一座飞檐,又如同很长,很长,魔豆的藤蔓,伸出城堡,到雨里,向着那只鸟的方向。它已经吓坏了,诺尔,你可以不……她皱着眉头。但是她还在未来的一个时间里,她还没有完全落入现在,所以她的语调拉长,古怪。她甚至不知道这是否被说出了口。声音在她脑海里回荡。
>它回头看她。奇怪,她不得不想。因为她看见了它的眼睛,它的鼻梁,它的嘴唇。它的面孔。那不是她自己的面孔,而,你知道,她在这里只知道一张面孔……它又将头转了回去。它伸长自己的身体,飞快地缠住那只鸟。它将它搂在怀里,摁在胸口,窒息在自己的心里。这只鸟原先已经被它吞进了墨色的黑暗里,只留了翅膀在外挣扎,许多羽毛抖落。但过了一会,它又探出了头。
呀!它尖叫。呀,痛呀!它尖叫。它用嘴推搡它,翅膀扑打着。起先,很可笑,然而不知为何,最后却变得很煽情,甚至充满欲望。它挣扎不开,挣扎不开就是一种欲望。黑色缠着它,而它原本就已经脏了。痛!它的尖叫真实,真实也是一种欲望。呀!它说道。别让爱把我吃了!滴落…滑下…刺痛。毛巾上的水滴落在她的脸上,滑落她的肩膀,徘徊在胸口。它们蒸不干,所以一个人得将她擦干净。天空下着金黄的银针,落在玻璃做的地面上,针坠落,而玻璃碎裂了,轰然如毁。那是种快意,安慰的痛。她握着一只手腕,血流将她回应,她便忘了时间的回忆。贝茨,这人说道。她听见那鸟的尖叫,它说,啊,别让爱将我吃了。尖叫消逝,消逝过后是她的名字。一个声音将它念出,也就念出了一个久已失效的魔咒。她要开口,就要说他的名字,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得到:我睁不开眼。她原本应该说……
回忆在他的厨房里打着转。它握着一把银刀,刀在桌上敲打。它没东西可以切,切了一个干莴苣。咔擦,咔擦,叶片飞溅,枯黄色的根一起一伏。
马克西米利安,她想到,我睁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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