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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又去到了城里,回了一趟我原来住的那家酒店,探听我的却比我探听这件事来得更快;餐厅中坐满了半个月以来我已经熟知的面孔,而如今我从这女人的屋子中回来,只觉得其上摆的酒杯都亲切。“海因茨!”我一入内就收到招呼,实在与在那屋子内的待遇大不相同;他们招我去酒桌前,已经有我服务的国王和官员们使我上前汇报所猎得的新奇故事的那架势,而我也因为其中传递出的怀旧感情照做了。我离开我自己的宅邸不过大半年,而离开这间酒馆才一个晚上,却忽然深感时间被磨损,保存了许久,兴许说明了那女人的屋子的确怪异,但这怎能求证?我正想让这念头作罢,他们却像也同她学习了读心的本领一样,原原本本将我的心中所想念了出来,真乃怪事一桩:“怎么样,大作家,那女人的房子可古怪吧?”众人都挂着酒醉后的微笑,笑嘻嘻地同我说,气嘴八舌,造成最终地问题既难以回答,又终究不需要回答。“我们听说你去了她的房子,都担心得不得了。”“以为你会分成两截回来咧。”“说说感受呀,海因茨!”我实话实说,告知他们我只睡了一觉,吃了顿早饭就回来了,结果引起这群醉汉的阵阵嘘声。“她真的吃生肉?”“那倒不假。”我承认。“你可够勇敢。”离我最近的那一个伸手在我肩膀上重重敲击,“我们说她的房子是除了城主那座以外最不该去的。”假使如此,我现在承认我的关注重点似乎完全偏移了应该的范畴,“你是追着什么去的啊,海因茨?”他又问。这回可让我窘迫了;我可不能说我是追着她丈夫去的,只好说是为了职业。“为了故事。”“那很好啊!”这个用手碰我的首先说,但之后就和一群乌鸦一样,声音整齐划一地响起来了:“她的故事可好!讲她的,讲她的。你有很好的运气,作家...”一群醉了酒反倒和军队一样齐整有规划的人;我企图用声音压过那交响乐,将这件事问个究竟,但到底重复了三四次,终于才让他们听到。“她有什么故事?”我自己当然好奇——没想到她还有轶事可以在这样的酒馆中卖,然而这些人只在听见后面面相觑,之后颇古怪地盯着我。我以为他们计较酬金,遂问他们这个故事的骨架要卖多少钱。
此语一出就引起哄堂大笑,酒杯倾倒而人前仰后合。“竟是无价之宝?”我不明所以,与其无奈,他们却连连摇头。“我们一开始就说了。”“你还说是你一路上听过最离奇的。”“他没猜出来,可怜虫...他的工作要失败了。跌倒,丧失,滑落,一文不名...”有一会,我一定是不愿意理解他们在说什么,因此连连摇头;诚然那事很离奇,但同我有什么关系?事实上,我却只是真同被惊吓一样连连摆手:我不希望这事是发生在他身上。“不要你的钱,可怜的海因茨,听我们说,兴许还能救你职业生涯一命。”“不...”但这否热门几近细微无声,自然迅速被他们骤然变得高昂的声音吞没。我拔腿就要走,却被那几个人压在椅子上,连捂着耳朵都做不到。见我这样子,人群笑得更开心。“他给吓坏了!虽然也不是什么恐怖的事。一个新娘,要谋害新郎的父亲...倘若这个新娘不是这个新娘,而那个父亲也不是那个父亲,事情倒会有趣许多,兴许还有成为喜剧的机会咧。”“但现在没可能了。”“没可能啦!她挑战了一个魔鬼...”我此时倒确实被迫面对魔鬼:说话人此时拉扯自己的头发,让他的五官和头皮都扭曲着,其余人见状也都一边笑一边叫着蜷缩了起来,嘴里高叫着:布兰克,布兰克来了!那个扯自己头发的人猛地站起来,在他们面前狠狠一晃,嘴里发出鳄鱼样的嘶鸣声。“走开,走开,”一个挺年轻的男人用脚去踹他,眼中的不情愿是真心实意的。“别装成他的样子了,等他回来我们都要遭罪...!”他越说越激动,最后竟手脚并用地爬行到我面前,看着我的眼睛睁得极大,好半天只是嘴唇颤抖,一句话也没说;之后他开始呕吐,就在我的脚边。“你是从王都来的?”我说是的,他就伸出手,紧紧地将我的手握住了。“你带我走,带我走吧,外地人。钱我也给你,消息我也给你——这些人都是想陷害你。”他指着那群笑作一团的人说,“等布兰克回来,你敢靠近那个要谋害他的女人,或者写关于他的一个字,都会遭殃的。称呼他是魔鬼真是便宜他了——魔鬼好歹是上帝创造的,你能说清他是被什么创造的?”不,不,不,不。他连说这几个词,直到口齿不清,一头栽倒在自己的呕吐物里,而我周遭也彻底成了一座万魔殿,氤氲发酵的食糜和酒精的气味中,连放脚的地方也没有。“嗐!”有人踢了这年轻男子一脚,之后他又转头看我。“什么胡话,我们对外地人一向是友善的...邪恶不能泯灭善良,不然人在世间的抗争就没意义了。”他疯疯癫癫地说,伸手将我抓住;我哭笑不得,深感自己是条会滑动的蠕虫,倘若不被固定就会引来危险。“诗人,说实话,让我们帮你。”他醉醺醺地说,“你究竟要写谁的故事?”这下所有眼睛都看着我。谁,谁,谁,谁?我深知不该说实话,坦诚对我并无好处——最终诱惑我说出口的只是一个欲望:我想说出他的名字。自我第一次见到他,已经过了整整十四年;我最想守住的灵魂都差点溃烂不存在,却还没念出这个作为理由的名字一次。“一个男人,实际上,”我于是同他们说,“他叫马克西米利安,你们听说过他?。”
这话说完,像任何不在乎听众,只用于告罪的坦白之语,一瞬间我感到满足,而那些询问我的醉汉却陷入困惑,好像只觉得这名字熟悉,却说不出究竟是谁,直到有人高叫了一声,极其惊恐又狂乱,之后捂住自己的嘴不肯开口。“我的上帝,是布兰克的儿子——”他不说话了,但那声音不断响起。“布兰克的儿子。”重复。“布兰克的儿子?”疑问。“布兰克的儿子!你这人,你疯了——”现在他们围着我说。“把你的舌头伸出来用火烫一烫,兴许还有救...”“嘘。嘘,嘘,嘘,嘘!”最终一个人说,将手放在唇边;没人说话了,眼睛看着我,就是这个用手抵着嘴唇的人离我最近。他看得我心里发怵,脸上却忍不住笑了起来。“真邪乎,是不是...”我开口,全为缓解心里那阵紧张,而他说,嘘。“这个故事要多少钱?”这话纯作一个玩笑说出,他们却用种仇恨的眼神瞪着我。“那我猜我的命和我的灵魂加起来够付。”我也就继续说。“不够,蠢货!”除了那个醉倒了的年轻人,其余都气得哇哇大叫,我理应害怕,却觉得这场景实在好笑。“你死后也得永远做他的奴隶,我向你发誓。”“那倒可怕。”我说,“我确实希望这一生不要再重复一次了。”到了中午,老板来将那些醉汉推出去,而之后的版本则变得好理解:酒精有戏剧化的能力,而事实只是布兰克不愿意让出自己那个漂亮的儿子。我去换了件衣服,下来之后再用了三枚银币换了老板的滔滔不绝:他也爱喝酒,幸事是最后讲完他只一头醉倒,没变成一个醉汉,否则指不定也要,布兰克,布兰克地大叫。“那女孩原来是个幸运的人,”他告诉我——自然指的是我昨天寄宿的女主人,“父亲在她出生前就去世,母亲是个有钱的寡妇。她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也可以选自己任一想要的丈夫...然后有一天她看见了布兰克的这个儿子。”他告诉我这女人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问道‘这男人是谁’,接下来,他们就知道她的好运气到头了。“那是个美人——所以他的父亲买了别人的命来让他不老也不变丑。他待人接客很好。所有人都认为他是白城堡的女主人,但你知道觊觎一座城堡女主人的代价....”他说完这这话就醉倒了,留我坐在原地拨弄着自己的酒杯,不知作何感想更好。我在这一上午中也没醉,那时想来实在奇怪,而当那句话响起的时候,五感竟然都和被刀磨锐了一样锋利:一个坐在床边的醉鬼正昏昏沉沉地趴着,任凭下午的阳光洒在他头发和侧脸,像只猫一样换了个姿势,打着哈欠,在此之中向窗外看了一眼。一望便知他看见的那东西有让个醉鬼也清醒得如同沐浴冬风一样的能力,登时他就跳了起来,口中叫了一句:“布兰克!”之后拨开椅子朝屋子深处跑去。他这话一经响起,靠离阳光最近的那堵墙坐着和站着的人全都噤声不言,朝屋内移动,不久除了我和这个睡着的老板,最外面的屋子里竟然一个也没有了,那倒使我满意,这样以来我不用再担心自个的好奇心会殃及这些提心吊胆的醉鬼,又不至于错过这么一个机会。于是我就拉开门出去了;起初一个人也没见到,只看见整条街道都空荡,除了落下的树叶在地上滑动的声音,寂静以绝对的权威统治。我为他们的预知而谨慎叹为观止,因为直到大约半分钟后我才见到一匹白马从街道尽头出现,显然骑手有意让它显得步伐缓慢。他仍然控着这个速度使它最终进经过我面前,在那之前我的眼睛已经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将他全身上下都打量了个遍...无疑这是个叫人难忘的人,但不免你觉得自己实际上什么也没有看到。他身材很高大,比惯常所见的男人都高出半个头,戴着一张银色的面具,上衣也是白色,绑腿上挂着沉沉的铁片。除此以外,我再想说点什么,似乎也没有任何确切的细节能提及,因为他给我一种提及其中任意一个都显得不准确的印象;我等着他驾着马缓慢靠近,见到马上的一个装饰,如今才领悟他儿子的姓氏:那张有断臂天鹅的马饰到了我面前,而整匹马就停下了。我不能说究竟是如何我才没有拔腿就跑,终究大抵是出于好奇——以及渴望。我早该意识到自己也同那女人一样难以脱身,就在见了他仍没落荒而逃的一刻。倘若那时我同一个被吓破胆的孩子一样跑开,这男人恐怕也只是置之一笑然后将我望之脑后,但事实上我和他只是互相对视,而我最终也忘却了离开的道路,任由它被这匹白马踩在蹄下。“你好啊。”他见了我,第一句话便是如此。“你是外地人,是吗?”这声音同他的儿子不像,也不能和任何人相像。他的声音完全是嘶哑的,显出声带曾经受过的损伤,而至于其中含有的愉快又显得不自然。一经听闻人能领悟这是种后天获得的品质,甚至展现出来都别有目的,单纯是为了向对话者施压,心知肚明如果他能轻松愉快,对方就不会好受,而通常他没有在那上面失败过;我能想象他面具背后拉扯一样的微笑,造就那声音和语气的纹理,但怎样也难以掩饰他原本的阴森。你感到他原本是个不会笑的人,出现便为居民的恐惧和疯癫做了辩护,因为这人既有权势和财富,又是个阴森而无同情心的人。他不会笑。
“是的。”我回答他。“那很好啊。”你会惊讶他和他儿子说出同样一句话是怎样的天差地别。一句使人盲目地认为此事有无阿辩驳的良性而后者则同一种疾病的前兆一样使人不安;光是同他说话就让人感到自己得了病,我实在不该再继续这对话,但终究覆水难收。“我不常见到旅客,那有时还是一件令人伤心的事。您准备在这停留多久?”“我不确定,”我回复他,“这是座有趣的城市,我猜我会停留到我的好奇心被满足为止。”他闻言仔细打量了我一眼,之后再次让声音被那种使人胆寒的愉快充满。“那么您是个作家...诚然,这是座丰富的城市,我不否认。有时候是我自己的骄傲,”他对自己笑起来,“但凡事过犹不及,您肯定不会不知道。这地方比别处要自由得多,尤其是如果您想在这里干点别处干不了的,但您要小心,不要过了度,使那好奇心害了您...”“我不会的。”我告诉他,而他挺直了背,将其作为一个对话结束的标志。“自然,我相信您。您看上去是个有作为的年轻人。幸福的青年总是浇灌非凡的花朵。”此话倒真有几分感慨——作为其下尖刻,蜂拥讽刺的前奏。他说完这这话便向我告辞,拉了拉缰绳,再度不紧不慢地向前去,看上去几乎是有意让街坊的寂静再持续久一点似的。他走后我走进屋内,未曾想一经入内便看见那些客人都走了出来,站在外厅看着我,有的愤懑有的谴责。“看来我得离开了。”我见状说道,但仍然被推了出去。“你这个傻子!”这些人高叫,内容竟然一致,而情绪最终也叫人意外,比起其他,倒是嫉妒更多,实在叫我不明所以。“你不要来了。”旅馆的老板也醒了,气愤不已地同我说,“我已经那样提醒了你!”“好朋友,”我哀求他,“我究竟犯了什么事?”“你还有脸面开口,”他一听便更生气,“我原先以为你是个傻蛋,现在看来你是个贪婪的亡命狂徒,为了自个想要的东西不介意压上使自己倾家荡产的赌注来铤而走险。也许你之前就很富有——就像那个谋划着要将布兰克杀死的女人一样,但你看着吧,不久之后她的财富将如尘如灰,连性命也注定消逝。倘若不是因为她说了那么一句,‘这男人是谁’,起了那不该起的贪念,谁知道她的财富会浇灌出怎样一个花园!”他见我忽然露出笑容,以为我是在侮辱他,差点要挥拳打我,我赶忙摆手。“您误会了,您误会了。我是在笑我自己咧。”“笑你自己?”他显然不相信,告诉我说一个知道自己可笑的人怎会继续做出可笑之事。“您这话倒是很深刻。”我笑得更开心,心里却想着那座花园,我暗地里在城市中为自己的子孙后代中规划的那一座,在此时掠过脑海的每一张画面和愿景都让我乐不可支,最后终于哈哈大笑起来。多蠢啊!在这笑声中我知道那些后代和建筑不会出现,而之前已经存在的是否还能保存也还未可知,而我的对话者也愤懑不已地嘟囔一句极合称的评价:“又傻又疯...”之后转头就走,再不同我说话。
我被那些酒店驱逐,只好在夜幕还未降临时就骑上那女人给我的马,沿着那条夜路回程,只不过现下其上还是阳光灿烂,一片明朗的;越是如此,人越感觉自己是骑行在金黄的沙海之上,四周的绿树草地都像若隐若现的海市蜃楼,而天空的云层低垂,更增添其通透湛蓝的广阔:我现在才察觉到自己醉得不轻,头脑昏沉,眼前所见事物也无一不同熔炼一样模糊而有悬浮的趋势,坐在那匹马上只觉得昨夜已经走过的路无穷无尽。等我到了门口,差点一头从马上栽倒下来,踉踉跄跄地在四周企图找个什么东西支撑自己的身体,最终还是摔倒在地——那女人正好在此时从门内走出,看见我横躺在草地上的画面神色怪异,而经过今日那么一遭,现在我看她竟然颇为亲切,且在一片朦胧醉意中深信我和她分享了一种亲密的愚蠢,由此将我们牢牢捆绑在一起。“喀斯普尔女士,”我叫她,“来帮帮我吧!”“你怎么醉成这样?”她显然不解,却没力气将一个醉成这样的男人移动,进屋去找了另一个人。“你得帮帮他,马克西米利安。”她对屋内说,“否则你带过来的这个傻子可能得爬进来。”此话不假,还没等他碰到我我已经开始像条蠕虫一样在草坪里打滚,最终由他俩架着我的两只手臂才进了屋。“您喝太多了。”他给我倒水的时候说道,而那女人坐在一旁,眼神中的无奈却更多;我很意外她竟然没显出任何嫌恶。“你去城里干了什么?”她问我。“昨天他说你待在那会有危险,我还以为是个借口,看来那是真的——你喝成这样,没过几天就醉死街头了。”我像有了对父母一样,在一张长凳上靠着,一会看着这个女人,一会看着这个男人。对着这个女人我说:“我去打听了你的故事。”对着这个男人我则说:“我见到了你父亲。”由此他们俩都笑了起来,在我完全被酒水麻痹的心里竟然很有几分骄傲。“你是个好事的,诗人。”我见她对我微笑,从没觉得她这么亲切过。“我有什么事值得你打听?”而他则摇了摇头;我像个应该被训斥的年轻奥古斯汀一样在她眼前说着这句话:“‘这男人是谁’?”我敢肯定我的脸同最顽皮的男孩一样值得招致她的愤怒,但最终这女人笑出了声,在我记忆中也是最愉快且释然的一类,然后同放弃了似的闭上眼睛,在因欢乐而生发的颤抖中靠在了她未来丈夫的身上;就是为了他,现在她要同刚刚我见到的那个和魔鬼一样可怖的男人竞争。他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而我们三个人互相看着,觉得又无奈又幸福。自然,处于这种场景中,越是幸福和使人平静的氛围便越是让人自觉愚蠢,心里总像有两把刀在互相割着,即使彼此之间有微妙不同,我肯定我们所有人也都心领神会这弥散且普遍的折磨和欢乐。“不错,那是我说的。”她回复我,但眼睛不看我,反而看着他,“我想知道他是谁——”她将嘴唇凑到他耳边,好像也喝醉了似的,“但你究竟是谁啊?”“我什么也不是。”而他也有一瞬间愉快而轻松地回复道,“我什么也不是,你知道的很清楚,亲爱的。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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