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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兰.席格纳斯这么遇见她:他的北方亲戚要求他治疗一种伤痛性的神经反应——他的口袋里装着那个孩子给他的锤子,手里却是男主人给他的钥匙,能将一个人关进地下室且保证没人听得见那些呼喊;阿尔托.席格纳斯显然将他所有亲戚的不满都归结到他提出的那个词里,而她是他的第一个病人。“你应该试着出去走走,姐姐。”出门的时候阿尔托对他们说,他自然为他突如其来的温暖和客气而感动,考虑到过去的日子他都只是冷漠而负责发号施令。他转头看向她——他的姐姐,决定她似乎对离开了北方的家园一事有异常的不习惯,手指一直纠缠在裙边的不了上。同样,他认出了她应当是很优秀的骑手。她的姿态和手指都这样显示,但她执拗地不愿意上马;她的姿态是笔直而有军队风格和管理品性的,如果不是她身上的衣服,他在她身上甚至感到过量,超乎寻常的男性气质,几乎能被称为足以能控制一个家庭和城镇的蛮横和理所当然的控制欲,现在却被压在这张柔软,在阳光照耀下甚至显得忧郁的侧脸里。“你甚至变了模样了,姐姐。出去走走吧。”正当他疑惑的时候他说,重复;劝诱,隐有胁迫,让她抬起头看他的眼神溢满了不满和愤懑。“你知道自从我的视力恢复后就一直不习惯。”“我很难想象恢复光明后反而会畏手畏脚。”但他没有在意,只是用手在桌上敲打了几下。 四下。 不知为何,也许是过于专注眼前场景,他竟然在内心数出了他的动作。很长时间他的手,像琴台上的计数器一样一直在一些紧要时刻重复。当她面带不满地向他走来的时候他慌忙伸出手去,但她只是停顿在原地看着他,不知该作何反应,在心烦意乱中有一种礼节性且称得上是温柔和善意的困惑,多少让他窥探到了她内心真实的想法。“如果他邀请你,你应该挽住他的手。”阿尔托.席格纳斯在他们背后指导,而他的另一个兄弟,此前一直在沉默地进餐,现在也忍不住嗤笑出声。当她挽住他的时候他因为她用上的力气而感到汗颜,但他真心实意地想要离开这间餐厅——创伤性神经反应,或者应该说歇斯底里。他们现在仍然很容易误诊,而学习这门飘忽不定且灌注许多经历来试图用语言和交流解开病症往往最后仍然落到病床和药剂的实践,无怪人们说精神上的疾病只是身体的纠缠和外延,因此特意跑到国外去学习是很没必要也毫无收益,大多时候徒劳无功的。他们走到‘城墙’外已经远离墙体庇护却仍离河岸和人群都有一段距离的路上,经藤曼过滤的初夏的阳光打出斑驳光影,最后落到布雷耶尔.席格纳斯的眼中,令他看见一池摇曳生辉的湖泊。绿色已经很淡更像无色。他想起自己的眼睛....也许奇怪。他在她身上体察到一种属于血脉的熟悉;诚然他承认这一瞬间她看上去是很美的,但他一点也不想拥有她,也不企图伤害或者将她暴露给其余一些人,以宣泄此刻他的思绪存在在什么地方。他有这样的本领和特质能使思绪漂浮在空中,所以他才在年轻的时候跨过海峡,去到巴黎,花了很多年学习一门现在对他来说没有用的技艺,然后又毫无留恋地回到这个日渐衰败的囚笼之中,似乎他并不能去其他的任何地方,也对它的颓败心存留恋。所以,是的,他虽然既不想拥有她,也不想在记录他现在见到了她,却很好奇她来自怎样一个地方,是否是他在梦中幻想过的地方。梦:那是他在《夜路》那首乐曲里做的梦...他沿着一条黑色河流边的路一路上攀,直到进入漆黑的平原,远处,一座城堡有火炬似缠绕盘旋的尖顶;它诚然很高却奄奄一息...他徘徊在它的周边,迟迟不愿离去,直到一个人倒在他身上而另一个人将一杯酒洒在他的袖旁。那是他离去归来的始末,因为当他清醒在温暖如春的酒水里却怀念梦中暗河的寒冷,期望自己能再度见到,却更清楚终究是无法得成的景象。
依照她的兄弟对她的嘱咐,他问她是否身体上有任何的不舒适,而实际却偏向了自己的医院。她看他的眼神介于方才在餐厅和她弟弟对视之间的样子,感伤和敌意各占一半,但对他的态度似乎感伤更多。“您其实可以直接问我是否过于精神紧张,因为换了地方而得了精神病。”他一下笑出了声——正是那种无意识的,充满干扰并且可以被归应到尴尬的举动,但她竟然丝毫也没有他这个举动而感到生气,而是忽然对他揉合了眼神。她几乎和他一样高;她的脊梁和士兵一样笔直,甚至,她就是他一直以来幻想的士兵;如果他不是一个医生他一定会是一个士兵。她的姿态有那样僵硬的正确和荒唐,规则性的优美,但她从来没有放松过,只是因为他因为这件丝毫不好笑的事情笑了起来,她才放松了手臂,最终抓住了他的手。“我感到不舒服,确实,”她抬起手,眼睛仍然看着他;她的身体在树叶的抚慰和风的吹拂下都草木皆兵,因为这些事物,现在他明白,过去对于她来说都是无形之物,现在却骤然显现出实体,不能不使她感到痛苦和困惑。而似乎看着他,因为乍一看他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时间让她觉得很舒服。相较之下。“我的眼睛是让我觉得最奇怪的。”现在她遮着眼睛,身体的中心向他所在的——靠墙也就是靠着阴影的那一边倒来。他肯定她做这个动作时没有想到他而只想到了那些能让她避开光明的影子;光影在她手上交错的时候皮肤像是透明的虫卵。“我不习惯看见它们...看见这些。”她不习惯在丧失之后获得这么多,所以天性的克制中生出了如此多的破坏欲。他一下直到那座雕塑的破坏者不是那个小姑娘而是她;这位高大,严峻,面无表情的女士。她打碎了那座雕塑而阳光打碎了她的外壳;她的眼睛像蜂蜜那样闪闪发亮。她不习惯的那双眼睛。手指和鹰爪一样抠着边框,她好像在说是的,为了解脱,我愿意再次将它挖出来。但是我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因为无论做什么,都不再有益处。覆水难收,而我们现在已经在同一境地里。你没有去过,而我不会再去。
当她转过头的时候他带着一种歉意望着她,虽然他的手更紧地我握着她的手。是的,女士,我现在向你道歉。但他们的手没有松开。她那之后就放弃似地靠在他身上,接受了他从无害,轻盈,乳白色的空气中搭在她身上充满了占有欲望的手臂。他向她道歉因为他在那瞬间感到口袋里重锤落下而他在重量的拉扯下靠近她的身体且感到那爆发,不理性的怜爱顺着他的手臂攀附他身体;她闭上了眼睛。她感受到了,但一言不发,默许了他的所思所想。诚然,她原本就对于他的心灵没有占有的权力和修改的能耐,除非很早之前他们曾共用同一个身体。那不是完全异体的伤害但仍然那是一种占有;他是真心实意地想保护她,用他的习惯和磨练已久,即使离经叛道的专业技能察觉最简单也最暴力的痊愈之法。因此在他完全施行之前——不是现在,不是阳光下,但终究是某一天,不被公众所知的能量中,赋性且被赋予形式地,通过占有来保护她。但她确实是一个士兵;死亡和伤痛不是她所惧怕的,因此她很早开始就惧怕比迟迟不到死亡更可怖的事。他即使陌生且礼貌地不掩饰那背后已经爆发地欲望,她却并不觉得他是最可怕的。相反,因为相差甚远,他甚至在有时候,她刚刚睁眼的这个盛夏里,是有那么一点可爱的那一类。
他之后接近她只在一种属于有柔软脚蹼动物的顺理成章中:天气很热——她最初的醒来的时候。她的眼睛需要适应阳光而身体似乎需要适应活着,正好在这个时候,他总是来到白城堡的最顶层,在敲三下门之后进来。“请进。”她会说,但完全不是客套。布雷耶尔.席格纳斯第一次在他面前伸出那只手的时候就让他跃跃欲试,虽然他的血亲乐意用更肮脏下流一点的词汇形容这些显而易见的特质,但她本人没有显露出任何反感,甚至在五月的微风下,她任由他将她轻轻拉起来,靠在一只枕头上时,见到的人可能会从那目光中流露出的含义中解读出欢迎的默许。夏兰.席格纳斯给她带了很多花;家养的猫或者狗自然在这一点上自愧弗如,而类比则延申到为达尔菲神庙被俘祭司衔来橄榄的乌鸦。是否时女祭司从不重要,而乌鸦或者白鸽也只让位给鸟喙和翅膀的必要性。他需要灵活,满不在乎,且少有留恋——当她低下头嗅闻其中生命怒放乃至在此种场景下显得有侵略性的芳香时他只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她,展露一副朦胧,宁静的微笑,少有人见而即使见到,也不愿相信。余光中,即使身在她于白城堡真正生活,浸没在其中的流言蜚语和生命活力的序曲之中,她知道那对他的名声来说一定是太不符合,完整与统一的一项。布雷耶尔,他说;在这声音中她抬起头。他说她看着他的时候,他总是觉得她应当会说,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但是这句话总是迟迟不来,于是连日了他只是一个劲地等待。
“也许你没有。”她回答。“也许你只是让我想起了一副肖像画。”她不想他再问是哪一幅,于是补充说是很多幅:他的头发和眼睛都让她想起尤金.布拉斯的女人。“可能还有鼻梁,尤其是侧面。当然,你没有那么丰满。”至于手指则更像....她没有企图,同样实际上在上面花很多心思去解释。因为向他解释这些让她觉得过度且不理智的劳累;既然他们现在(算上阿尔托,倘若不情不愿地)谁都无处可逃,也许少花一点这样的力气更好。但归根结底,她猜理由在于他对她来说一种变换的形体,没法用光影铆钉在画布上。
他笑得弯下了腰。因为她的语气似乎在建议他的长相;像他的亲戚建议他的行为一样,同样都无果。他的头发的确有南部那样黑楠木的特征,但除此之外他的五官似乎昭示着北部的血统,然而最终似乎和他成长得像一个狼孩一样无依无凭,他的整体特质也更像没有来源,凭空出现的地面泡沫。他更容易让人想到女性的肖像画,而不是真正的女性;同真正的女人相比他太高大也在四肢上损失了柔软;同肖像相比又欠缺丰腴。在眼睛上,布雷耶尔只能寻找一个近似物;理所当然它美得让她感到很痛苦。“我其实现在更愿意你不出现,或者如果你愿意闭上眼睛。”
他照做了。四肢放松而手指张开。她的身体不能活动,因此也只能沉惰地在摊开的白色床单中看着他。他的头发像刚沐浴过的女人一样散下来,她似乎连香气都能闻到。有一幅画,她似乎确实能从其中闻到香气。一种灵魂脆弱,无防备的气味,从一对眼珠散发出来。他的
嘴唇像充盈了花野的叶瓣一样丰满;他们确实像在对待动物一样对待他,让他携带着如此的唇舌,无拘无束地生活着。一时间,她不知道哪一边是应该怪罪的:懒惰还是猜疑。
“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女士。”他说,“其实我以为你会说这一幅。我没能一时拥有她的眼睛?”
她说不。不是因为他的肩膀更宽阔,或者他的头发散落在额头上。而是他身上所拥有的不加忌惮也未曾掩饰的肉欲。他可以掩饰自己轮廓的棱角但无法掩饰那涌动的欲望。但,很奇怪地,她几乎放弃,怜爱地看着他;她不害怕他也不同情自己。在这个早晨,他坐在那的时候,那芳香像从天堂倾泻而下,是罪是罚已无法辨认,肉体的欲望同夜间的魔力一样纯洁。他之所以得以让它保持那满溢而出的状态,又极为平静,安稳地坐在那,完全是因为对于他,夏兰.席格纳斯来说,在看到她的瞬间,这一生的挣扎就已经结束,他只在等待自己最终的答案和奖赏。所以他说女士——我可以叫你什么?无论怎样,如果我只能以这样的形式拥有你,那就以这样的形式。如此多日日夜夜,我已经习惯其中的不完美:一生中的无数妥协和退让;但如果你接过我的手,我连入睡前的一丝犹豫也不会有。
她将他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他很适合她——在这阳光下短暂度日的伴侣,一时是回忆而一时是流动的未来。她对他来说不是完美;就像他对她来说一样。泥土在完成前就被带到了阳光下,但何有此生;那些不愿意被完成的瓷罐注定很快就得破裂,但他们之间交谈的话语似乎比生命有更长的效力: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仍然,她不怀疑他很爱他,因为即使在瞬间他们知道彼此从想定的理所当然中已有天差地别,他从来没有一时间不是对她微笑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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