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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卖场;集市;教室。一个学生被点名站起,其余的学生小声从喉咙中发出声音。他那笑容之所以如此引人注目,她认为原因在于这地方竟然除了他以外没人是面带笑容的。她仿佛身处一间摆满了面带不满表情的石膏雕塑中,他则是其中那个不为周围蛇群吐信之声而震动的傻子。目光将她推过去,而他极其热心且高兴地握住了她的手,比早晨那一次更加热情;她不知道他是怎样才能在和一个昼夜都不停息的幽灵一样如此完美地取得一个生机勃勃和苍白惨淡中的平衡。他手上一次次增加的热度和清晰的触碰感似乎都像是要说服她他是一个能与之互动的活物,而她睁开的眼睛和智性都说着他更像一个亡魂,只有当眼睛和理智都闭上的时候,他才能被看见。“你来得正好,喀斯普尔女士,我可快被折磨死了。”她仔细审视他的微笑,在一瞥之间就发现她很难不笑。一种不被理智所说服也不受其管辖的愿望从眼角蔓延到嘴唇,像将她的整张脸都撕了下来。但除了她没人对他露出一丝半点的笑容;应当说他远看上去应当是很讨人喜欢的男人而女人从不吝啬在这样的人面前给予自己看似无知觉却极其妥当,谨慎的笑声。她不是那种类型——但她知道一点技巧。“呼。”他向后退了一步,“你笑起来可真够吓人的,女士。”他的手仍然牵着她的,让她既不感到有欲望,也没有任何需求。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像准备好作成一层博饼一样空洞且轻盈,既无资产也无负担。“谁要折磨你?”她问他。“啊,这些坏蛋。”他嘟哝道,像个要藏在她身后的小孩一样。“我已经说了我只是个负责传话的,”他将手握成拳头,轻轻挥了挥,“你们谁到北方的金银岛去可不是我来决定!”
其余人似乎打定主意要让他不好过;他比她高上半个头,但是以针对没有同理心的小孩的冷战方式被对待的。无论他怎样活泼,企图逗这些人笑一笑,他们都只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整整一个晚上这地方都是这样,天好像没黑过,桌上的餐点端上又撤下去;在她刚刚进入其中一时也不到的时间段里人言低沉且不间断的响声就钻进了她的身体里。她不是能和他感同身受的那类型,却在看着他的时候多了一丝几乎古怪的温柔。“就是这样,喀斯普尔女士。”他见了她的样子,收敛了滑稽且受了伤害的样子,再次向她露出那水蛇一样光滑的笑容,“往往肯对我一展笑容的人都是如此:尸体,亡魂,幽灵。还有像您一样不太确定自己现在状态的人。”
状态:是死亡还是生存。他从那张椅子上站起来;前一刻他还躲在她身后,现在他又环着她的肩膀,指引她坐下去。她不发一言,又或者是在重重视线的围堵下不再知道怎样才能从自己的嘴里说出些什么话来,沉默且缓慢地顺着他的手臂滑到那张椅子上,看他抬起手来。一只手因手握不知能选择什么的权力,像摇响了一个铃铛。“注意,注意。”这声音这样欢快,令她的脸放松且被温热炙烤到恍惚;这层皮肤仿佛在这个夜晚先被淋洗再炙烤,最后濒临到期待已久的溶解境地。一个可怖的笑容,但终于称得上自然而然;他的眼睛这回则充满了理解和善意地看着她分解且古怪的表情,似乎那丝毫不丑陋相反则令他高兴一样,“现在我宣布结果。一切选择和本人的意向并无关系,解释的权力,将归到我们在北方的亲戚手上....”
他的嘴唇像片花瓣张合。话语到此为止,听众又了解他,又想一口将他吃了。“说结果,夏兰...天哪!”
他无辜至极地将身子靠在这张椅上。“但是我已经说了。”他开口,很委屈似的。“哎呀,你们倒是将我的用心看出来....”
他的意思终于在一片咒骂感叹和劝说声中被传达到;其间她一直坐在他原先坐的这张椅子上,在逐渐升腾的困意中看着那些挥舞的拳头和从图像中挣扎出来的脸。深夜中月亮好像太阳。正在她身体的上方,夏兰.席格纳斯仿佛就漂浮在朦胧月色和午夜阳光的交杂处。他们之间只隔了一条手臂的距离,她却隔着一扇由空气和人声组成的窗户看着他。“但她是谁?”她看着一个男人;“一个表亲....”他没说完。“她父亲是山谷里的那个酒鬼,长点心罢,表兄!”于是她又要转头看另一个,热切同等且令人头晕目眩;他,将她拉到这张椅子上的夏兰也在那张脸从人群里冒出来的时候,朝她的方向靠近。他们在人群中看来就像两尊倚靠着同一张椅子雕成的石膏,互相之间以奇异又稳固的姿势支持着。但在她看来他好像在寻求她庇护;她没有一个孩子曾经活到了这个年纪。“蠢货,我之所以不知道,就是因为我是从城市里赶到这个破地方来的!”手臂上指,他带动椅子旁的两个人。现在她这么无力且困倦,因为个截然不同的理由和夏兰做着相同的动作。他或许是成心想逗他们笑;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好歹是不是应该选一个比你聪明的,夏兰?”这样一来,他的脸就背对着她,只剩一个眼睛的轮廓。“但不是我结婚啊,表亲。”他可怜兮兮的。“而且这事在我看来,似乎也不是以头脑的殊胜衡量的...”“在你看来!”对方忍无可忍,以一个亚伯拉罕献祭亲子的姿势对着吊灯举起手,“一个理由!你的原则呢,夏兰?噢....”她的眼睛不知道该看哪了;整个大厅的人脸似乎都在不停哀叹。“他没有原则!”好一句感叹。她几乎真诚地处在一种吃惊中,仿佛她是歌剧中的一个摆设,而其余能发声的人与物件都在振动中唱着自己的所思所想;指挥此时趴在这张椅子上,情难自禁地笑个不停;歌剧的主题就是他的荒唐。“噢,我有....”他擦着自己的眼泪说,为时已晚,大厅里已经乱成了一个革命广场。“但那是什么?”这回她问道。但手臂来拉他,好像一队猎人全都伸手去抓一只红狐,“一会....!”他叫了起来。“你们这群坏蛋,别拉她!我该怎么和我的北方亲戚交代?”
但她已经从那张椅子上被拉了起来;狐狸则还在网中左闯右跳。“你的戒指,”她真的需要螳螂那样能上下转动的眼睛,因为声音现在从每个方向传过来,“你结了多少次婚?”“六次。”她回答。“六次!”狐狸甚至因为这句话稍微挣脱了一点,男人们都向这边靠过来,看看是怎样一个莫甘娜。“他们都在哪呢?”一个女人说。“他们都死了。”一句之下,夏兰.席格纳斯差点被追得整间屋子乱跑。“选择一个男人,新娘就是一个女人;选择一个女人,新郎则是一个男人。而你看来是想把那人变成一个死人。夏兰!”本地人不能完全准确地发出这个名字,很多时候,尤其是情绪激动的现在,它听起来更像翻倒的朗姆酒。男人怒不可遏地追着他,而女人将脸埋进手里。“你真是好运气...!”一个人握住她手,眼泪从那双看着她却看不见她的眼睛里流下来,“我听说过你...你的每一个丈夫都那样富有。这一个自然也不会例外...”“劳驾。”她四处张望,企图找到那只能解答她的狐狸,“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没人回答。实际上,是没有能够对话和回答的条件,不过她不怀疑如果有这样的条件,也不会有人回答她。而条件就在此时彻底被冲撞散乱;大厅里的这只狐狸带着几个猎人冲进了女人堆里。裙摆散开,抓着她的人将她的手甩到一旁,她也就和一个稻草人一样被撞了网的狐狸以及猎人掀到了地上。“老天,艾莉莎.....”他被压在两个人的下面,一边笑一边用余光看着她。现在他不叫她‘喀斯普尔女士’了,然后那声音无可避免地让她回忆起最开始他就一直在她脑海里唤起的回忆。“不,别。为什么要打他?”拳头就要落下,挥拳的人还好心顿了顿,朝她的问题回复了一句:“这个没头脑的疯子。”
她没再说话了。就这句话的质量来看,他似乎是在被一个冰冷,极冷静且清醒的人打着。但拳头和声音的触感完全不同。她的头发散了,和一条蛛丝一样垂在她的眼前。他不停地躲着笑着的样子成了一个朦胧的白色轮廓,她就坐在不远处看着。女人们这时也上来,用手托着自己的披风,眯着眼睛看着他;“但这是什么?”她问道,声音竟然同殴打他的那一个有一模一样冰冷又清晰的质感,致使她忍不住用手去捂着自己的喉咙;但声音传出,不容她阻挠地。“我们在为黑城堡选一位新的配偶,女士。”她现在问的是地上那只狐狸的惨状,上一个问题却回来,一经倾泻不容她拒绝,一声又一声响起。“北方的金库,女士;可怖的财富!”她一转头,众人都围着她,脸和夜灯一样悬浮在她周围,手来扶她的肩膀,手臂和小腿。“女士啊!”声音首先以尖锐的形式响起,之后则高高低低,融汇成极有节奏的进攻和衰退。“这间屋子里都是些不幸的人——而那些财富足以将我们从地狱里升到天堂了...”怎样的不幸,她问不出。她的嘴被那些手指严严实实地捂住,眼睛也很难看见了。不过问题则得到回答。“在这个地方生活原本就很不幸。”一个人说着,将手指移开一丝,让她看地上的人影。有一瞬间,她差点以为他同她的六个丈夫一样,也已经死了,“所以我们才这么惩罚他....啊,该死的...”
她屏住了呼吸。当一阵尖叫要来的时候往往同乐曲的序章一样有前兆,此时没有任何不同。该死的,该下地狱的,“我们恨他!”这尖叫声差点让她的身体也和垂死一样痉挛起来,而拳头敲击在身体上的声音同心脏在她胸腔里跳动的声音般清晰。“放过他。”她很轻地哀求道;仿佛这是她出生以来第一次哀求什么。她没有哀求过死亡带走她的丈夫,也没哀求过死亡留下他。父亲。“放过他。”她再说了一遍。“我们恨他!”但这声音只是越来越高,一阵有叶尖浓烈芳香的的顶音上攀屋顶,她几乎很确定就在这瞬间有件事就要在这间屋子里发生,从而颓唐而放弃似地向后仰去,任由那些手将她的头转个方向,让光明不得渗入其中。她闻到那些手掌上的汗水和香气,感到掌心的纹路同线割进眼中,在几近窒息的感触中天旋地转,然后才等到那撕裂般的尖叫声传来,不为仇恨而为安静——当她闭眼的时候手心组成的花球中是黑暗的;现在当她睁眼的时候屋内也是黑的。从未如此黑暗;一个比黑暗更黑的影子。她不能看见自己手指的形状,屋子也没有任何出口和入口。门被关上了,窗户没有玻璃。屋外没有月亮。当她移动自己的身体她碰到地上尖锐的碎片,一只比她的身体更大的狐狸钻进她的怀里。那狐狸将手指靠在她的嘴唇上,当她用力而玻璃割如她的手指时它将她的声音压回口腔内。尖叫声来自大厅中的吊灯,正在群情激愤中破裂,如今同四碎的月亮一样铺满整个大厅,除了夏兰.席格纳斯的声音,其余声响都被缩减到微弱的呼吸。“那还真感谢你救我一命,我的北方话事人。但为什么不早点出现,让我少挨几拳呢?我差点给这些热情的亲戚打死。”她没在他的声音里听出任何异样。抑扬格被无章法地乱用在不标准的本地方言中。他的手揽住她的肩膀,同四周那爱好寂静的黑暗展示她不被人眼所见的身体轮廓——就在此时,万事都被黑暗吞噬的时刻,她的身体仿佛叶终于和面孔一样溶解,剩下一个漂浮的头颅,于是被检视的似乎也是她那颗空落落的头脑,仿佛没有任何事得以确切发生,只有漂浮。
就是这样——这是我给你选的代理人;你还满意?
没有声音。当她靠着他的时候,她仿佛就要在这样的温暖里睡着了,而她不确定她是否能在那惊惧中再醒来一次。她的眼睛看见泛着蓝色光辉的深红色,然后才看见他的眼睛。窗户被还回来,然后是门;但首先是月亮。月亮出现在她的右上方,将蓝色的光撒在那些玻璃和血上。“都走啦,好表亲们!”他支起身嘟囔道,于是他们就依次发出阵阵衣摆同外物的声音离开了。身体和嘴唇都没再说什么话。“我北方的亲戚,你瞧...不喜欢太吵闹的环境。他喜欢安静。”他说,又将身子低下来,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她想到了她的父亲,而他想到了食物。他饿了,在月光下几乎满怀热切地看着她手指上的血;她将手伸到他的嘴唇边,但他只是用嘴唇碰了碰,就将她放开了。他放开了她的手,却没放开她的身体,仍然筋疲力尽地将自己的那一具靠在她身上。“老天,真可是件烦人的差事。”
她没有否认,也没有拒绝。当她伸出手抚摸他的头发,那些戒指在月亮底下闪着光。“我在想,席格纳斯先生,”艾莉莎.喀斯普尔说,“我也许真的愿意成为你的妻子。”“那你实在是太好心了。”他说,嘴唇上还带着她手中的鲜血。
“我不会要了你的性命的。”她很温柔,几乎不像她地同他保证道。但他没有立马回复;夏兰.席格纳斯就在一夜奔逃后美梦的前夕,而她意识到在他在乎的东西里,他的生命并不是那么要紧的一项。“谢谢你,亲爱的。”她看见他的绿眼睛,很少人在这样的激情下能忍住将那对眼球挖出来的欲望;她的手指因为伤口疼痛和颤动,“但不是这具身体,也不是这个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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