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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之前就见过他..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将他忘了;她是在她故乡附近的山谷中散步时遇见他的,而他在那时穿着布外套,颜色在暗处像是焦炭,在阳光下则有蜂蜜似的金黄。那是她第一次离开这的第九年,这一年她回来;五年在伦敦,其余四年去了贝尔法斯特,换了六任丈夫。上一次她于清晨山谷的浓雾中散步还是十九岁;现在她二十八岁。她发现自己不反感在云雾森林中漫步目的行走的感觉,即使很多时候她对行事没有确切目标感到痛恨,而那是她父亲的为人。酒和动物是他喜欢的,同时也是在她嫁给第一人丈夫之前他去世时的空间摆设。当她回忆起他,她感到时空中骤然降落的柔软;一首吹笛人的曲子,却诱惑不了任何人。她走进房间,发现麦芽色的酒水在他的衬衣上画出一圈金色的花纹,午后的阳光照射到他喂养的五只狗身上。她见到它们忠心耿耿且惹人怜爱地舔舐他的脸,省去了她俯下身将他唇边液体擦干的力气。他就是这么去世的。“有智慧的人统御一个家庭,”她母亲说,“而有理性的人统御一个国度。”她第一任丈夫的书上说。“你可以有很多任丈夫,”她离开这地方而前往伦敦的时候她告诉她,“但你家里的仆人只能有增无减。”她让她为她整理衣服和裙摆,之后她问她是否曾经喜爱她。“我敬爱你。”她回答,“你是个有智慧的朋友。”但她并未善罢甘休,在替她束起头发的时候问她是否爱过她的父亲。“我和那男人,你更爱哪一个?”她扎了一个紧绷,用力的发髻,束起她年轻而闪亮的黑发。显然,她不会是卡西奥佩娅的女儿安德洛莫达。她没有那样漂亮,她母亲也没有仙后一样不审慎。“我敬爱你。”她仍然说。她到了伦敦,第一任丈夫是位从来不喜欢女人的男士;他的年纪让他的身上时常飘散杏仁的味道,但他仍然不是她所有丈夫中年纪最大的那个。他们的气味分别像杏仁,氯仿,胡椒,皮革,墨水以及生肉。他同她结婚,因为他现在想要一个孩子,同时希望有一个艾达.洛夫莱斯一样的妻子。“我不知这是哪一位。”她同他解释,对此她丈夫叹气。他有四个仆人,挨个用散落的硬币试验他们的诚实,结果令他满意。但他最终选择让她照顾他,并且随着时间的侵蚀不再有叹息——他逐渐变得很满意她,因为她永远沉默又利落,有餐刀的利落却和剖开的鱼一样鲜美冰冷又柔软。他很清楚她不是那种冷淡且将注意力放在镜子上的女人,因为当她看向镜子,她往往只是看向他的头发或者额角,确认自己的手是否在他日渐颓败的身体上放对了地方。不是艾达.洛夫莱斯,他暗中想到,既为了自己,又为了她的缘故没有告诉她,在半梦半醒之间或许有一丝愧疚,但最终欢愉和庆幸更多:不是拜伦的女儿,而是征服者有棕肤的妻子。他的身体在她身上做了极度安详的美梦,亲近且亲爱地:他不再梦见女人了,从厌恶和渴望中得到解脱。但她没有睡着;在第一晚入睡之后,她知道自己会不乐意见到自己梦见的东西,而为避免此显然她应该趋利避害,去到脑中幻影无法找到她的地方。她的梦中空气有酒的香气和蜂蜜的金黄,而书房里的光芒和窗外的月亮都是远海一样的蓝色。窗户打开,她开始一排排看上面的字:许多单词她不知道;她认识的里面,有些词出现了很多次。之后,她知道了很多原因并非知性....她写信给母亲说起这件事,她知道了后很羡慕她。她知道她其实一直不愿意有一个孩子——她希望自己像一个漂亮,敏捷的男人一样。她会成为一个比她父亲要好得多的男人。“当他死了这些书是否会是你的?”她询问道。
“我不知道。”她如实回答。
在第一任丈夫的家里她学会了阅读。他生命尽头的时候她在屋内闻到生命丰沛满足的香气;当她用手指抚摸他灰白的头发她听见他说,我拥有你是幸运的,因为最终你让我感到很幸福。之后他再次睡去,木制的椅子摇晃,出声;她向上仰望书脊上的大写字体,在他睡着的时候读着里面的文段。她知道如何快速,专注且平静的阅读。他从来不知道她在读他的书因为她从来不因为瞬间的启示而感到超乎寻常的喜悦,也不因智慧的启迪而欢欣鼓舞,而这一点也许应当归结于他本人的功劳。他的需求镇压了她身体的热量,解释了她身上的沉静和被动。在那些翻动的书页中她没有知道除了好和美的以外的东西;就这样她读到那些字:好的。好的,应该追求之中最好的。伟大中最伟大的。无与伦比的神圣与广阔和其中蕴藏的真理。他死去的日子里她看见一个男人沿着大洋的海岸探寻其中贝壳的奥秘;他闭上眼睛的时候他解释群星在苍穹中燃烧。当他无法再说话她读到拆剖自己思考顺序的人。“水。”她的丈夫说。他的眼睛不再睁开,因此她放下书去擦拭他唇边的水,俯下身听他的指令;但是再没有更多。这是前提而那是后果,但当她俯下身听他胸口渐渐沉寂的心跳,她知道这是一个确定的结局,而也许因为她从来就不曾害怕,她或许不必要看那些书。但时间是时间;她写信告诉她的母亲她将这些书送给她——因为她的第一人丈夫将它们留给了她,而不久之后她也不能再看。它们留在她过去的屋子里,直到现在。那些书引起她的回忆,因为当她有了很多任丈夫之后她变了样子。有时候他们服务她;有时候她用更巧妙的手段压迫他们。一个孩子出生又死了。她有过很多仆人。十年的最后,一个男人对她说,带着悔恨和畏惧地,“你现在像洛夫莱斯伯爵夫人了。”在那个时候她知道她应该停下她的活动;那些让她和她的母亲都繁忙且充实的活动,回到她最开始来到的地方。但是实际上,那些书让她回忆起的并不是她的第一任丈夫,她真正用心和卑微服务过的那个;他说她让他看见了弥赛亚的眼睛,在他神志不清,混论无助的时候。她的其余丈夫说她像个地狱的撒旦一样无情又善于剥削——他的书让她想起更早一以前。一座混乱的城镇。钻石般的午后灰尘,浸没酒水中的阳光宛如蜂蜜。那些地狱三头犬一样可爱的狗。他说:艾莉莎,我一直有一件事想同你说....她一直对比她年长很多的男人有种隐秘的热情;她也许可以对第三任丈夫更好一些的,但他的心比肉体要年轻太多。于是,他们之间像打了一场激烈的战争,而收获也是很丰沛的...那之后她就离开了伦敦,去北边再住了几年。没有一个活的孩子,她回来的时候是独自一人。
现在,当她沿山谷的阶梯行走,视线被林中白雾遮蔽且方向不明时,她又想起那些书。她一点都不惊讶那些写着‘最好’或者‘最伟大’的页面上从来没有她的名字和影像,虽然她看见了她的母亲。如果她将那些书页用火点燃,一个间或出现的念头是,也许她会看见她的灵魂像飞蛾一样在一旁飞舞。她的磷粉有时让她感到痒,或者皮肤上更接近于痛的不适,但她已经太过于习惯种种不适,因此任由她在她身边徘徊。自然,‘灵魂’是一个比喻,如果她被要求解释,她会很清楚地解释那更接近于一种互动且相互反馈的规则。因为她过于不相信灵魂而时常取用那些她在书上看过却(从来没有注视过她)的词汇:原则,理性,原因,程序,诸如此类,这混乱城市的邻居将她看作一个从大都市来的陌生女人,无论是否曾经认识她。回忆和经过同一个集体的否认一起被抹销了;称不上是一个过度的麻烦,因为她实在富有。这些财富的来源不是秘密,因此人们说应当忏悔她的灵魂,她也听话地照做。但如果灵魂不存在,应该为何忏悔?且后果又是真正的后果。没有鬼魂,男人的责怪,婴儿的哭声;他们说她是一个擅于谋杀丈夫的女人。但灵魂不存在;即使她想要去相信。清晨,尤其是雾气像这一天这样浓密的时候,她会感到身体某一处的欲望,仿佛她的身体渴望缩小好被另一具身体所容纳,又或者她的手需要被另一只手牵引。她母亲是一只飞蛾,警觉且永远有原则。她不曾误会海上真正的灯塔即使因为种种原因她偏离了航道,永远在一座孤岛上眺望那若隐若现的光芒;那些灵魂。她想到,如此多被念及存在却与身无干的魂灵。但有一个且只有那唯一一个,当她用灵魂这个词形容它是因为在这个瞬间她因为祈愿而盲目,从而真心实意地相信其存在的那一个,她从来没有见到过。她母亲想要逃离的孤岛她却找不到航道——但是总归总,那是个愚蠢且幼稚的愿望。像山谷的晨雾一样,总随阳光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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