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马克西米利安的妻子个性中有一个和这地方来很合拍的特点;倘若其余人说不出,海因茨.席格纳斯却能很明确且直白地说出来:她很习惯于黑城堡中其实总归只有一个压迫者,而其余人都是一个个地位相同动物的事实。她来之后第三天他就在地下一层的入口将她遇见,见她独自一人,只举了一座烛台,远看倒像举了一柄剑。“您一个人?”他同她打了个招呼,引起微微的点头。“好事一桩。”得了肯定的答复他吹了声口哨,之后她瞥了他一眼,在黑暗中与他擦肩而过,顺带将唯一的光明带走,事后证明他们其实在找同一样东西:地下的厨房。她没有找到,他在完全确认自己已经迷路了之后误打误撞地打开了那扇门,在黑暗中仅能看见灶台和火炉的轮廓,除此之外,灰尘则清晰可感地飘落在他身上,像落了一层柔软肮脏的雪。迷路不使他害怕,此时通常的选择实际是等待他的同母妹妹经过,像牧羊犬牵着一只皮毛厚重的山羊回家一样将他领上去,寒冷,另一方面则使人感到事态的紧急。寒意从地砖漫上鞋跟,令他和跳踢踏舞似的敲击地面,看上去倒不像被寒冷所迫而是在炽热的铁板上徒劳地躲避被烫伤的命运。“啊,影子,”他小声嘟哝,呼出的水汽也被黑暗吞没,“帮帮我。”他显然是所有人中最擅于调解自身与这影子之间关系的,深知即使他和他的关系是奴隶和奴隶主,他也是种被破坏或被珍惜都各有利弊的财产,那假使这影子只需要一个响指就能缓解他的刻不容缓的危机,为什么不做呢?火光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在壁炉中亮起,喷出的烟灰吹开了他的头发,又让他哈哈笑着打了个喷嚏,所以也许其余人的抱怨也有道理:不是任何时候请求他的帮助都有用,最终他们发现他的乐天和无畏难以描述。当他的妹妹半夜在梦中被这个影子的耳语唤醒,披着一件外衣于寒夜中来寻找他时,他正在火光面前关照自己的五指,让它们在僵硬和温暖的状态中不断反复;室内弥散着老旧香料的味道,她一开门,光,热,香粉和灰尘一起袭来,混合在一起组成了场对她的盲眼来说的夜间暴雪,令手指攥着衣服而眉头微微皱起。“布莱叶!”他见了她自然喜出望外,仍然同跳着舞一样响亮且活泼地走到她身边,将灯托起再灵巧地放在一边,手揽着她的肩膀,转眼间就将她拉到了火炉边。“看看你的脸和手冻成了什么样。”他话语里真切的关心和动作的热切都让人忘记实际上将她从梦中唤醒的是他本人,但布雷耶尔.席格纳斯原本就不苛求睡眠,同样更少抱怨,因此在他急不可耐的殷勤中伸展了手指,看着壁炉中对她来说像黑色绸缎一样的火光,问他为什么在这里。“我没法和你妥善解释,”他想了想后回答,“因为其中有一些环节我必须承认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无论如何,我们也不需要事事都知道;大部分时候我只是个跑腿的。无疑事情是因为起码有一个人问起了这城堡里是否有一个厨房,因为每天食物凭空出现吃在嘴里实在不是滋味。总之,这个要求最终传达到我这里,而我碰巧知道曾经是有一个的...”他对她一笑,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因为经过这么一次奔忙她的手已经比他的冷;然后他耸耸肩。“所以我就在这里啦。亲爱的,相信我,我真的很抱歉半夜吵醒你,但要我一个人上去实在困难。”她看了他一会,辨认他脸上的裂缝以及黑白交错的痕迹,最终在变换的火光中勾勒出一个固定的轮廓,这才摇了摇头。“不,没有关系,以及——也许你应该知道那个提出要求的人实际上是要和马克西米利安结婚的那个女人...”话语被惊呼打断,啊!——自然也能被解释为,果然,原来如此。“我来这里时遇见了她。”他解释。“了不起的女士,刚刚三天就能一个人在黑暗里转悠了,我敢说本地的居民也有一大半不敢这么做。”“我倒认为她应该少做一点这样的事,”她则罕见地,急匆匆地打断他,语气就和刚刚说起‘要和某人结婚的女人’,而不是‘某人的未婚妻’的时候一样仓促而怪异。仍然很大一部分是担忧,“黑暗中失踪曾经也不是一起。”“噢,噢,噢,你这可怜的操心命。”他无比爱怜地笑起来,“别这么担忧了,我倒更好奇她为什么想知道厨房在什么位置,虽然如今知道了也同没有知道相似,毕竟我认为这儿看上去最适合温暖尸体和给幽灵做晚餐。”海因茨.席格纳斯吸了口气,纳入空气中弥散的香味,感到这地方像一个古老陈旧的香料仓库。“虽然味道很好,我不否认。”他最后拿舌头舔了舔上唇瓣,而她露出了一个时常被认为严厉的微笑。“那对你来说显然倒是一顿不错的晚餐。”她提起那盏吊灯,示意他应当跟上她,而他从善如流地上前挽住了她的手腕,让他俩的样子多少像一对高大又醉了酒的士兵在酒馆里踏着夸张的步子。她没有反对。“至于她的理由...”她说,“也许你可以问她本人——只有三天,我已经开始担心她能不能适应这里的生活,太强烈的意识不是好事。”他则轻快地摇了摇头。“我持相反意见。你也许我会说我热切得像一个宣讲的神父,但我向你保证她是个最适合在这里生活的人。”他们的身体已经在门口,而她轻轻地,近乎无奈地摇了摇头,似乎是对他坚持和固执的软性否认。“我很遗憾地告知你,与你不同我到底不知道真正的神父该是什么样,但让事实验证我们的看法...她认为这里像一个 养殖场 ,而经验表明怀有类似想法的人难以说服自己同他相处。但毕竟经验不是结果,因此我保留意见。”而他说亲爱的,你真是个科学家。我们之间有一场科学和神学的战争。正在他说这话时他们跨出了门栏,而火骤然熄灭,像乐章的休止符,剩下的旅途自然在缄默中完结。
艾莉莎.喀斯普尔为何要寻找这个可以烹饪的地方,她是否应该独自在黑暗中行走,又或者她能否在他们成长的故乡中生活,这些问题他难免要在更漫长的时间内寻找答案,因为总归他的确信仅仅来自于她身上所弥漫的一种不相信:她不相信自己的家庭,城镇,国家,大陆的联盟;这是一些傲慢女人的通病,在南方的时候他听过这种论调,而他从来不热衷给出自己的判断。他是一个糖果进口商,负责了解顾客的口味,好给出合适的糖果,仍然有一种糖果在这座城堡中是尤其受欢迎,而相反有一些则就尤其不得偏爱。他不妨这么表述:一个人越是不相信国家,城邦和家庭的完整性和合法性,此人就容易这座城堡可能施加给他或者她的恐怖和压迫。嗐!他当然不是要说国家,城邦乃至家庭都是一个虚构的集体,存在的意义和机理无一不是少部分时候为了防御,更多的时候为了索取—— 他只是要说这么相信的人当其余条件相同时下在这里生活的更好 。最好的例子是他最小的弟弟和最小的妹妹,如果有谁有质疑或者不相信大可以去看:他们显示出了两种微妙而剧烈的对比,虽然内心深处他猜他们其实很相似;但总归总,他真的不是在宣传一个普世真理,他会很无奈地眨眨眼,认为他自己无外乎是在根据客户的反馈张贴哪一种糖果在黑暗中尝起来更甜。不能否认诺尔——这个被用于称呼整座城堡的影子的确既恐怖又难以捉摸,既有切实伤害的威胁同时不乏无形的压迫,但显然,要他以自身在此地多年服务和生活的经验为蓝本陈述其中的漏洞,他应当小心且温和地提出也许伤痛和掠夺,多少让他们对这个影子的评价有失偏颇。嘘。嘘。嘘,他当然不是在说有一些人是,活该,贪心,短视,因为自己的错才落到这个境地的;因为瞧瞧在黑暗中他们是多伤心。失去了宗族家庭和国家的庇护,他们在这无依无靠,好像奴隶和牲畜一样受着一个影子的压迫。再也没有一个人形的管理者和独裁者,那影子千变万化而不听任何妥协和甜言蜜语;他们根本不知道他想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服从和反抗都不奏效,他仿佛只是一门心思想囚禁,惩罚他们。一个严格,无准则,没有名声也没有荣誉的影子,也因此他越是坚固他们也就越是痛苦了。对这些人来说这影子比上帝更可怕。因为显然他是一个绝望的上帝,没有指引也不认可赎罪,在那些冰冷的日子里他们感到他无可慰藉地憎恨他们,所以也既不需要崇拜也不需要欢乐。“但最为难熬的是...唔,我认为实际上是...您瞧,女士,追溯到更早一点儿的记忆,其实我认为很多‘女官员’来到黑城堡首先显示出是对失去层级制约的不习惯。权益和自由在外边的世界里是层层下渗的,而到这里一下不见踪影自然会感到非常怪异;她们要么想有一个聪慧而亲切的上级,要么想管理别人...但你已经发现了,除了影子,这里是没有管理者的——他们称呼我的姐姐为总管纯粹是因为她干了更多的事,倘若你有她的眼睛恐怕也得获得这个名字。啊,是的。有一个例外,他的权力倒是很有弹性的,对吗?只要他想,他可以很有权力,但很多时候他都不想...说的正是您丈夫。”
“未来的丈夫。”她回答,微微倾着身子听着他说这话。她的脸让他想起林间的雪鸮,因为他很难想象这种鸟会笑。他们时常说他的妹妹表情严峻,但她的冷漠和内敛远胜于她,不由让他微笑:他就说了布莱叶是个很可爱的人啦,但这女人不买他的帐;她不喜欢吃糖。“喏,似乎外边的人往往认为只要没了一个压着我们做事的,人当然会更高兴。但事实上似乎是,在我的印象中,为了能催促别人做事,他们很乐意交换一点自由,也就是说没有了一个能够参照的下级,失去压迫的快乐也荡然无存了...”他微笑道,上午的日光如雪惨白,而地底的幽灵摇来晃去,像巨大的水木。她转过头去,手臂搁在椅背上,安静地看着它们向她飘荡了,最后点了点头。“我同意你这点。”他笑得更开心:这话听起来就像,这糖吃起来真没味道一样。他不奇怪这女人一定从出生开始就是这么想并且将它镌刻到了骨子里。她的方案是掠夺,如果她喜欢吃他的糖他今天就要遭殃了,但不巧,她对他毫无兴趣,因此他幸免遇难。当她进入这座城堡第一感觉说不定是自由:因为这里的权力都在一件事物的手里,攫取他的权力等同于攫取所有。“天,别告诉我你要和诺尔争...”他带着最温暖且好脾气的笑容看着他,而她只是看着他——在那阵音乐声响起,而地底的幽灵同一道水中帷幕一样散开的时候。“您在说什么,”她开口,但眼神已经游移开来,“我不认为寻找一个可以生活的灶台是对管理者的亵渎:那些凭空出现的菜肴让我觉得像冷的死肉,仅此而已。我希望有一点温热的东西。当然,如果它最终无法被实现,我没有怨言。事情是这样的...”声音停了。她眼中的疑惑一瞬间让她看上去没有那么冰冷疏离。她没有问他,但他回答,伴随起身的这个动作,邀请她向前;地底,幽灵已经让开一条道路。“这架钢琴只有一个人能碰...我猜现在到点了..不过也许没有他也不在意的...您..未来的丈夫,是的,要不要一起来?”她犹豫一下但最终起身,而他感到惊奇且担忧。因为毫无疑问她会挑战诺尔;而她一定会成为她‘未来丈夫’的妻子。为什么这样一个女人要成为 他 的妻子?不,他真的不是尝试评判谁。仍然选择糖果的例子:这里有一颗他见过最甜也最方向的糖果,但她压根不喜欢糖。甚至,他怀疑她讨厌糖。
ns216.73.216.158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