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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和忍耐大部分时候虽然显得被动和情同什么也没做,但在长期看来却既有效又能磨练人的意志和耐心。因此那些要离开的肉生兄弟时常在上马时将他拉到一旁,用无用的隐秘同他说,你应当耐心等待。他们的手握着他的肩膀而嘴里嘟囔着混乱的感谢和告诫。自由的奖赏潜藏在等待之中;而他则,一时恍惚地想,难道他眼中的渴望竟真的有那样明显。但当他注视四周,只能看见背后的城堡同对他明知故犯嘲笑一般的庄严和耸立;诺尔的城堡。影子的名字出现在他心里,他不由得生出一股力气,感触正像其余很多时候,无法命名,只能任由其显现。
他伸手攥住他那要离开兄弟的缰绳,力气之大且突兀差点让他跌落下马。好一种陌生,他在稳住自己重心后不由得也感叹,好像这一瞬间他忽然就不像他了。阿尔托.席格纳斯,那个没有脸,时常沉默不语的兄弟,手中似乎也握着那可以追求自己幸福和自由的力量。他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片刻之后笑起来,“如果你能做到这点,自然也能做到我说的那一点。你可别忘记心怀希望,只一昧让藏在人心中的伟力将你的心折断了。”
但那力量很短暂——那种虚构了法则和构建了政府的力量,将一个人圈在另一个人的力量下,他分明应当习惯,考虑他时常生活在影子的擎制下,然而在那时却觉得陌生,好像两者虽有相同形式却不是同一样东西。只是一句话,就让他回复到那平静且不见生气的状态里。即使他仰起头,旁人也见不到他脸具体的轮廓,只有一种他或许同马克西米利安.席格纳斯很相像的印象留存下来。但越是在一时间觉得他们也许相似,就越是知道他们不相似,其中的讽刺之深也许只有始作俑者能明说。城堡的正门传出巨人脚步一样沉重的敲击声,骑在马上,即将自由的人最后一次将习惯和事实结合,心有戚戚地看着他。“门要开了。”他嘟哝,“这回要放出什么?”
他没有理会。他问他为什么他们从来只向他说这些。
缰绳从他手上落下,仿佛淌落的泥沙。“我的其余兄弟.....当然,你们不会。”他很自嘲地笑了一下。“我的姐妹们?”
“女人们?”门开之前他就离开了,因此对话短暂而充满暗示性的省略。正厅的光照在他身上时他就已经时孤身一人,缓慢且沉重向身后的正门走去,前行的身影沦为草地上的一个黑色轮廓,对自然给予人的危险来说显得过于孤单无依;仿佛一眨眼之间人群就消失了,雾气的吞吐自如梦幻一般迅速,光却抓住他,轻松且自如,自始至终将他笼罩在里面。黑暗仅一步之遥,两者却不被允许触碰。女人们。一个词就要摇响铃铛一样的嘲讽和无奈的宽容;显然嘲讽是真心,宽容则使自己感到舒畅。他在心里默念这个词,自然在第一时间想到纳西索斯,他和她的不和比下一张浮现的脸孔要好理解也嵌入深得多。原本他该顺着他提及的这尖锐又浅薄的话,在内心翻来覆去地想他和她这难以厘清又紧紧纠缠的关系,却在迈动双腿一步步上攀的时候只想到另一张脸,令他觉得很意外:布雷耶尔女士,他的姐姐,平日里他们对他比男人更尊重且畏惧,因为她确实也既比他们高大,动作也更迅捷有力,但在离开的时刻,观察的结局却作为一个忠告告诉他,分毫不差地越过她时常蹙起的眉头和有力果决的声音,依照实质将她划分到一个进退无门的圆环中:“他确实很美,不可否认。一件藏品足以让整座城堡生出无限光辉;但没有自由,财富对我来说有何用处?(他已经好心地替他将他那一性质转换成了财富,省去了他额外的说明。整个对话的气氛无不是在类似的情形中发生的。)”尊重她的人里自然包括他,但在即将捏住脑中丝线的前一刻,仿佛他原本既应该知道为何实际上是布雷耶尔,平日里实际上和他并无过甚私交的那个影生姐妹落在了那句评语的中心,又已经将她为何的确身陷囫囵一事明晰于心,他感到自己在寻找什么似地四处张望,无数明暗交错其间,令他无法说明他是在寻找黑暗还是光明。但空洞且给予回避空间的寻找都在他见到他的一霎那被丢弃到无畏的角落,晕开的明光中,他只在最末处看见了一瞬布雷耶尔隐忍且漠然的脸,很快又消匿在一线刀光似的光束中。阿尔托.席格纳斯仰起头,看阶梯上正门的光源,那仿佛使人头晕目眩,乃至盲目的光辉被一个人托举在手里。“阿尔托。”这人说。一件藏品,诚然只在幻想中才会对观赏者开口,“我还在想你去了哪里。”他艰难且不情愿地向他走去,尤其感到空间的广阔,他却除了他的身边无处可去:“送一下他们而已。你不陪你的妻子?”他要接过他手上的灯,却只碰到了他的手;他原本意在迅速抽离,又觉得那举动是否太过敏感且不合时宜,结果终于不知如何动作,致使他的手指和他的在冰冷和僵硬中维持了比普通的触碰更久的时间,让他觉得他似乎摸到了他血肉的搏动。这似乎也成了一种管理,他的身体总代替他原本不存在的心灵颤抖。“艾莉莎?”他微笑起来。“我猜她似乎更乐意和女士待在一起。你冷吗?”
他换了一只手拿那只灯,然后握住了他的手。女人们;他叹息似地在无法抑制的颤抖中将手抽了出来;直到他离开他他都从来没有习惯。即使他的心想要维持平静不动的状态他的身体也不同意;他对外人说他的弟弟容易受惊。他生了病。“女人们,虽然个个显得比你健康,活泼,但不由给人一种生了心灵上重病的感觉。”当马还没离开而草野还没有现在这样宽阔时,一根手指竖起,仿佛对他说一个秘密——回忆使那话更显滑稽的悲哀,因为只在他身边,他才感到这封闭的空间显得无穷无尽。“他很美。但她们太不合时宜。这座城堡的女人,似乎都过分地爱你的那个兄弟,因此同自由不相配了。”
马鞭鸣响前声音这样说。
“你们聊了什么?”他没介意他抽开手的动作,仍然肩并肩地同他向里走去。“闲话罢了。他们要离开时总是很激动,你也清楚。”“没有你那样清楚。”他很感慨地轻声笑起来,“如果你想要出去散会心,我可以跟诺尔说。他不在意这些的——人毕竟少了很多,你如果觉得寂寞;自然,向我说就好。”向你说?他暗想。眼睛看着他:马克西米利安。门已经为他打开了,影子毕竟这样爱他,而他沾了他的光,得以和他肩并肩地走进这座城堡。他用这个名字称呼他,他就是一个他应该尊重且感谢的对象,但他的手忽然很用力地互相攥紧了,如此显著乃至于被他注意到,延伸一转已经发觉了他捏得发白的骨节,指不定比他更快也更先。“阿尔托。”他温柔且婉转地同他说,名字第二次想起,他要来握他的手。正是此刻他爆发出一种强烈的欲望,要用‘你’来称呼他,仿佛知晓只有这样他才能对他说自己的真心话:你招来了那个影子。你给了我们所有人不幸,如果那天你没有接受他,你没从那些男人女人手中将他接过来...要是你那天死了该多好!而他当然无法说出口,或许已经有无数次他想要如此咒骂他,就感到在话语出口前就有双手掐住他的喉咙,让他四肢无力,要向前跪拜在地,忏悔自己的僭越。但是他和那个影子——他说,阿尔托,第三次地叫着他的名字,他说来我这里,不要怕。“扶着我。”就这样他接过他的身体;他几乎从没在他面前真正摔下去过,因为他压根就不让他这么做。他和那个影子,一个要他跪下,一个却要他站起。
他浑身颤抖,咬牙切齿地看着他的脸。
正厅就在眼前,他却瘫倒在他身体的阴影里,用手紧紧地环着他的背,感觉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怎么了?”他问他,这句子当然也可以指,‘这是什么?’他不知道。如果他知道说不定也会好一些,只可惜他又无知又无力。他用手攀着他的肩膀,任由他将他搀扶起来。女人们——如果他那兄弟知道他名字的真正含义,还会这么好心,热切地,像是他是他们的一员,而不属于这个城堡一样对他说起自由和幸福?他怀疑这点。因为他自己很清楚很显然,很长一段时间,如果没什么差错;那种重大的,能让这座城堡都倒塌的差错,他会一直留在这里。“可能只是累了。”他们缓慢地向前走;但缓慢不是他无法离开地唯一原因,甚至不是主要地那一个。原因在于,他似乎感到,他感到他不想让他死;毋宁说他之所以愤怒且激动到差点晕倒,纯粹是因为希望自己要是真心盼望他死就好了。但是,不,他不感到有那样激情万分的欲望,想让他的手不再碰到他,他的身体不再支撑他。相反另一种更难以启齿的欲望反倒真实。如果他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他或许能感受到真实的灰尘越过夜晚的阻挠落在他身上,然而就在这时刻阿尔托.席格纳斯没有任何一个能被称之为确切的预感,而那种隔绝而朦胧的状态又在马克西米利安抱着他的时候格外明显。他这么向外人拼写他的名字:A-l-r-t-o,仿佛那毫无意义,他的人生应当由他自己抉择和赋予。但那不是真的。“你能走了吗?”他扶着他的身体,一步步带他走向正厅的灯光里;人比往常少了一大半,因此他进去的时候声音也小了。但那火光初现的场景,在他脑海里浮现同无论肉生和影生的躯壳都还被困在建筑中的时刻分毫不差:火星爆裂,庆幸和满足在大厅里随光明飞舞,他则垂着头,站在大厅的边缘,然后瞧见门打开了。屋顶上垂下手指,握紧,他们就噤声,比乐团更整齐;他哥哥握在手中的杯子倾斜了,酒水飞溅中他打了个响亮的响指;纳西站起来,穿上了带跟的鞋。布雷耶尔靠在大钢琴上,脸靠在手臂旁;她也微笑。他走进来。一开始谁也不说爱护,全都只屏息凝神地抬头望着他....直到影子在他的身下涌出黑海一样的浪花,将他整个围起来,再在寂静的最后狂乱且高高在上地散乱着无数碎片,好像在展示只有他才是其中最自由也最有权力的那个似的。在那之中唯一能跟他缠着他的架势相比的就是那些掌声和呼喊的声音;马克西米利安!他们叫着他的名字,不是因为他驱散了那个影子,就是因为吓到了极致,需要找个什么东西念一念,就好比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这样的感慨一样。但他的眼睛鼻梁嘴唇,乃至垂落的袖口和骨架血肉,竟然比国王更有派头且不需要律法的保护和宣张,只在脸上挂着那副自他有意识起就一天也没有不看见的笑容。但是他是这样地受缚,甚至只要细想片刻,就能瞧见构筑那国王一样华美架势的正是与此相对的屈服和惨淡;从那一天开始....
他差点跪下去。一刻也不得安宁!他们跳一整晚舞,因为影子为这样的场景高兴,奉承和真心已不重要,结果令人人满意。其余人要求跳三拍子,四拍子....纳西却只跳六拍和八拍的。她说那样太慢了,她会睡过去,而她真的能不停地跳上一晚上。但如果马克西米利安愿意和她跳,她愿意跳三拍子,因为她乐意它慢一点,好让她看清他的脸,或者好让她跳到永远。他从来不去掺和,在乐声中昏昏沉沉地拼起自己的名字:A-l-r-t-o。但他不参与其中,也不能希望维持在原处,相反因为固执地要留在远处,只被外力推得越来越远;人群将他撞得颠来倒去,像浪花一样没地方歇息——他这时候要怪纳西索斯倒没错,人群确实是以她为中心,分毫不差地波及到他,而,“该死。”,他也应该怪自己,因为他没有海因茨那样像个陀螺一样在人手躯壳的海洋中一边穿行其中,换了一个又一个的伴却乐此不疲的能力,也不像布雷耶尔一样只待在钢琴旁边;更因为这人烟稀少的地方一时间像个集市一样的时刻,他头晕目眩地想找个支柱,却在找到的瞬间却恨不得挖了自己的眼睛,只盼望能赶快甩开他的手。“我的天,怎么是你....马克西米利安!”他原本可能想咒骂他,但在出口的瞬间却变成叹息,手也总之违背心里的愿望,总是紧紧地,宛如不舍一样抓着他;和现在他身体真实的状态没两样。似乎永远就不能有什么不同。“你不至于要跟我跳舞。”他说。“如果你不希望我只负责把你送到岸边去。”他回复。...就那么一瞬间,纳西索斯也会嫉妒他。
“你这个浪费的家伙。把手给我....我得好好惩罚你。”她跳得气喘吁吁,头发散乱,却丝毫没停下来的意思,用像一对切割得很好的宝石似的绿眼睛看着他。
“放过他吧,纳西。”他则说道。“我来跟你跳。”
这样她就满足了。也许她本来就打着这个主意,知道无论怎样马克西米利安不会拒绝她。他相反,一整个晚上都胆战心惊地蜷缩在角落里;女人们。这个感慨对他来说似乎是恰如其分的,倘若他真的叫阿尔托,而不是实际上的亚图,那也很好。A-l-r-t-o,一方面是个好运的无意义的名字,正像海因茨一样;而A-l-t-o,则,他不得不承认其中蕴含的厄运,考虑到他们所处的情景和预感。海因茨来他的身边,也不能驱散那种极坏的预感。他想不到要做什么才能让这种黏在名字上的厄运离他远点。“低沉的女声,布雷耶尔女士,这个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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