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煦仙君，惜遙可好？ - 第十二章夢影未散，殺局初開

夢境裡。

夜色如墨，天光未明。

懷煦夢中立於幽暗的空庭之中，霧氣氤氳，四周景物如水墨暈染，層層退後。朦朧中，他依稀見一處燭火閃爍的石室，牆上隱有斑駁血痕，空氣裡漂浮著未散的藥香。

他像是正伏坐著，一縷細微的刺痛自背脊傳來——有什麼冰涼的東西，正輕輕塗抹於他鞭痕交錯的傷口上。

耳邊傳來女子的聲音，清清淡淡，如春風拂耳，卻透著壓抑不住的柔意與堅定：「是我選擇走進禁地，你勸過我，我偏不聽……既然是自找的果，他們怎麼能怪你？」

聲音落下時，那抹藥香也更深了一分，彷彿連痛楚都消散了些許。他卻輕聲道：「但你也不必為我頂撞長老們，沒護好你，是我的錯……這本就是我生來的職責。」

「你別再嚷嚷了！」那女子逐即打斷了他，又像是在哄他：「從今天起，有我在，誰都不能動你。」

一隻手落在他肩上，那觸感真切，指尖似有微微顫抖，卻穩穩撐住了他心中那道晃動的劍弦。

「怎麼感覺……如今倒像是你在保護我了？」他聲音極輕，然後回頭看向女子的方向。

可那女子的面容卻始終籠在一層朦朧光影中，如月下水面，勾不出輪廓，只記得那聲音柔和清亮，帶著一縷輕笑：「誰叫我心悅於你呢？」

風從遠處穿過林梢，像是驚動了什麼，畫面忽地一陣模糊。那聲音、那觸感、那溫度，全都在倏然間被夢霧吞沒。

懷煦睜開眼時，天光剛透，窗櫺上的紗帳微微搖曳，像誰在指尖悄悄掠過。他望著床頂的橫樑怔怔出神，只覺胸口空落一線，像遺落了一句，來不及說出口的話。

——那女子是誰？

他怎麼也想不起來，卻總覺得，那聲「心悅於你」，像落在魂底最柔軟的一角，輕輕一觸，便起了漣漪。

然而夢意尚未散去，「砰——！」一聲巨響驀然自窗外傳來，似有桌椅傾翻，緊接著便是一陣吵鬧聲。

懷煦眉頭一蹙，夢中尚未平息的思緒被這聲音徹底打斷。他起身披了件外袍，衣襟未系整齊，便邁步推門而出。

廊外晨光如絲，他走在回廊，只見離他幾步遠的欄杆轉角處，一張老舊茶椅微微搖晃，惜遙半倚其中，身上一襲水藍交融的素紗長衣，清雅如晨霧潤花。

她的長髮已被束起，卻不見繁複髮冠，只以一縷銀絲飾帶簡約繫成，髮間垂落的絲飾在晨風中輕搖，映出一縷潤銀光暈，添了幾分說不出的懶意與從容。

懷煦腳步頓了一瞬，眼神不覺輕頓了一拍。

惜遙察覺門扉輕響，轉過頭看見懷煦，便懶懶地揚了揚手，笑得一臉調皮：「仙君早安啊～」

懷煦被她這一聲喚得回神，迅速佯作自然地別開視線，喉頭像是輕咳了一聲，便不動聲色地走到欄杆旁。

他垂眸望下，只見客棧樓下早已亂作一團——桌椅歪斜，碎瓷滿地，小曦與顧青羽又掐起了架。小曦耳尖氣得直抖，青羽額角青筋微跳，兩人靈氣四溢，儼然像要把整個客棧拆了重建。

懷煦眉心微蹙，語氣清冷：「你就在這裡看戲？」

惜遙一手撐著下巴，一手舉杯，慢條斯理地啜了一口茶，語氣輕快：「小朋友精力太旺盛，我可攔不住。況且這戲碼——」她挑眉望向樓下，眼裡閃過促狹笑意，「比話本還精彩，不看豈不可惜？」

她語音剛落，下方傳來「砰」一聲，應是小曦把什麼又給拍飛了出去。

懷煦沉默片刻，似是忍著頭痛，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樓下此時正鬧得熱火朝天。

青羽指著小曦，怒聲質問：「你接近惜遙到底有什麼目的？」

小曦立刻炸毛，紅眼怒瞪：「關你什麼事啊臭道士！」

「她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會讓你傷她半分的!」青羽不假思索地沖口而出，客棧裡瞬時一靜，惜遙手中茶盞一頓，小聲「哎喲」了一下，輕咳兩聲掩飾尷尬，連忙低頭抿了一口茶。

樓上，懷煦神情微沉，雙臂交抱胸前，聲音淡淡地開口：「看來，你們交情很好啊。」

語調聽似平穩，實則藏著一絲不明的低氣壓，像是被人潛入心湖中丟了一塊石頭，掀起微不可察的波瀾。

惜遙忙擺手，神色頗有些無奈：「誤會誤會，他這小子說話不經大腦的，我跟他可沒什麼——」

話音未落，一道尖銳聲音如箭破空，硬生生將她話語打斷。

「你們萬符宗就假正義！」小曦猛地跨前一步，聲如利刃，「所有仙族都是虛偽至極，自以為清高，結果還不是跟魔族一個樣！」

她語速越來越快，聲音一重高過一重，語中飽含著壓抑已久的憤怒與控訴。火氣幾乎從她金紅色的眸中湧出，纏繞在掌指的靈焰亦隨之躍動。

那一刻，不只是青羽，連樓上的懷煦與惜遙，都微微怔住。惜遙唇角的笑意有些僵住，她眉頭微蹙，低聲道：「完了……」

這句話剛出口，便見青羽臉色驟沉，他猛地掐訣，指尖靈符驟現，一股磅礴的靈氣驟然湧動，聲如驚雷：「不許你辱我萬符宗！」

靈力在他周身爆發，一道風牆將地面塵土捲起，小曦亦毫不示弱，紅瞳一凝，四尾已然蓄勢待發。

電光火石之際，樓上傳來一聲冷厲。

「夠了。」

聲音未落，一道強橫的靈壓從天而降，彷彿夜風驟臨、萬山壓頂。懷煦袖袍一震，掌心凝勢，往地面一放——

「嘭！」一股強大靈壓自他掌心驟落，猶如夜風壓頂，猛然壓制在兩人之間。

小曦與青羽頓時如被重錘壓肩，雙雙被壓得跪地，動彈不得。那股靈壓不帶半分殺意，卻凝重得像山嶽壓頂，使人喘息不得，靈脈運行都幾乎停滯。

惜遙嚇得一顫，手中茶盞險些傾斜，忙伸手穩住杯沿，然後有些小聲地嘀咕：「哎呀……茶要灑出來了……」

「姐姐！」小曦扭著身子朝樓上喊，「你快讓他放開我啊！我都快被壓成肉餅了！」惜遙小心翼翼地將身子湊向懷煦，輕聲說:「好像有一點點點太重手了吧。」

懷煦看了她一眼，不理。

「你兩再不安份，」懷煦的語氣冷得像從霜雪中浸出來，「我就把你們一同轟出去。」

靈壓頓時再壓幾分，小曦的尾巴都被壓得貼在身後動彈不得，她扁著嘴碎碎念:「知道了知道了啦！」終於認輸地拍了拍地板，「放我起來行不行？」

「這年頭連壓制都能這麼體面……」青羽額角浮出一層細汗，嘴上仍咕噥著，聲音裡卻難掩一絲……佩服？

懷煦才慢慢地撤去靈壓，靈力一散，小曦立刻趁機撲過去，狠狠地在青羽的頭頂拍了一掌，「誰叫你亂講話！」

「你又打我——！」

「活該！」小曦哼了一聲，一躍而起，輕巧地落在二樓回廊，躲到惜遙身後。

青羽也氣沖沖地追上來，指著她鼻子喊：「你離她遠點！她可不是什麼好妖！」

小曦伸出舌頭衝青羽做了個鬼臉。

惜遙放下茶盞，嘆了口氣：「她真的不是你要捉的妖啦……我真心建議你多用腦子，少動劍柄。」

正當她想再補一刀時，忽然，一道低緩又帶著戲謔的聲音，從他們背後不遠處悠悠傳來「姑娘所言……甚是。」

語氣輕慢，像是閒談時隨口一言，卻在霎那間，叫四人齊齊一震。

懷煦眉心一皺，幾乎是下意識地轉身，靈氣自掌心疾聚，那人卻在下一瞬用扇子抵著他的手背。

輕敲之下，懷煦的氣脈微震，一時之間難以凝聚靈氣。他眉峰倏地一緊——對方出手之快，而已連他都察覺不到那人何時在自己身後，這絕不是尋常散修該有的實力。

來人衣袍煙灰，長身玉立，懶洋洋地倚著廊柱，手中摺扇半掩下頷，露出一雙含笑不笑的眸子，眼尾微勾，語氣溫雅：「在下姓雲，一介散仙，恰巧路過……昭仙君無需這麼緊張。」

這聲音聽來溫潤無害，然而其中潛藏的氣機，卻讓懷煦的背脊無聲繃緊。

「你方才叫他昭仙君。」惜遙見氣氛微凝，眉梢一挑，指了指身旁的懷煦，語氣看似隨意，卻藏著幾分試探：「你認識他？」

雲仙君聞言一笑，手中玉扇「唰」地一展，掩去半張面容，聲音帶著幾分閒散的戲謔：「太衡宗戰神昭懷煦，三界之內，誰人不識？」

語落，他眸光一轉，落在懷煦身上，神情似笑非笑：「只是近來聽聞，昭仙君與太衡宗……似乎有些嫌隙了？」

扇面後的眼神深沉不明，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探風試底。

話鋒忽轉，目光落至惜遙身上，眼裡多了幾分好奇：「倒是這位姑娘，雲某方才眼拙，竟沒一眼看出。」

惜遙遙不動聲色地行了一禮，語氣平靜如常，神色如常地拱手還禮：「沈惜遙，無門無派。」

說罷，她微微一側身，讓出身後的白影：「這是靈狐，小曦。」

小曦金瞳微瞇，警惕地躲在惜遙背後，眨也不眨地盯著眼前這位氣場模糊難測的男子。

一旁的青羽站直身子，拱手抱拳，自報家門：「萬符宗，顧青羽。」

惜遙目光落回雲仙君，歪著頭問：「雲仙君剛剛贊同了我的說詞，想來，對這附近的狐妖案也有所耳聞？」

雲仙君聞言笑了笑，折扇一轉，輕輕拍了拍掌心，語氣不急不緩：「偶有所聞罷了。前日夜過清北鎮，倒見一處靈氣紊亂，似有妖氣濃重。我尋著味兒去看了看，剛好撞見幾樁事。」

「恰好？」懷煦語氣微涼。

雲仙君看他一眼，依舊笑意淡淡，眸光藏在扇影後頭，半分深不可測：「這世道，很多事……都是恰好。」

懷煦沒有應聲，只是靜靜地凝望著雲仙君手中的玉扇。

那是一柄色澤溫潤的摺扇，扇骨如雪中青玉，靈光隱隱，不見一絲刻飾，卻在光影之間，似有風脈自內微微閃動。扇面半透明，偶有雲形浮現於面上，若龍若鶴，忽隱忽現，像是呼吸一般自成節奏。

扇尾懸著一枚細小的青銅環，垂著銀色鎖玉珠與雲紋金片，末尾細細三段流蘇，色如霧絲，靜風不動時亦輕微顫抖，似是自有呼吸。

懷煦的目光輕輕掠過扇骨與環飾，眸光微沉，似在斟酌什麼。

雲仙君坐定之後，將摺扇緩緩收起，轉而端起桌邊的桂花茶，輕嗅一口，唇角微揚：「這鳳仙客棧的桂花茶，味道倒還不壞。」

惜遙斜倚椅中，眼中光芒微閃，似笑非笑地道：「那雲仙君對這狐妖作亂之事……雲仙君聞言，輕笑一聲，將茶盞放回桌上，指腹在瓷面上摩挲了片刻，語調不緊不慢：「那狐妖……一看便是來尋仇的。」

他聲音微低，似風入簷角：

「冤有頭，債有主。」話落時，他以扇骨輕敲桌緣，清聲如扣心弦，像是替這句話落了印：「你們若真想平此案——不如去問問，那些始作俑者。」

四人對視一眼，空氣像被風拂過的水面般靜止了一瞬。

只剩簷邊風聲微鳴，似那句話餘音未散，繞耳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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