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看!許望川。」
這麼說起來,也是頭一次帶謝雯梁來到海邊,她踩著小碎步,在沙灘上,海水沖在她的腳上,冰涼的觸感蔓延到小腿上,我從身後抱著她,吻上了嘴唇,接著我們向東方看去,日出漸漸從海與山之間的狹縫中升起,這也是我第二次來到金山這裡的海岸邊。
「你在想甚麼?」
我們坐在石階上,謝雯梁的聲音逐漸在我腦海裡迴盪,一瞬間畫面回到了四月十號,也就是四個月以前,那時坐在我身邊的女孩,不是謝雯梁,而是一名叫做陳湘羚的少女,她穿著綠色的長裙,披著黑色薄紗在肩上,對了,她還帶著禮服帽,以二十四歲的女孩來說,她的穿搭過於淑女,但卻深深的吸引住我,在這海岸邊,我的回憶無法被眼前的女人殺死。
「你在想甚麼?」
「哦,沒有。」
陳湘羚剛問了我為何一定要有戀愛這份關係,我回答著也不一定,一直以來人類的親密關係本來就是一種矛盾的存在,婚姻更不用說了,用一段誓言跟一張紙來證明我這輩子跟定妳的表現本來就是愚蠢且反人性的作法,我明白陳湘羚的顧慮,在之前我與她認識時,送她回家,那一夜在汐止車站她跟我訴說了許多隱晦的話語,那些話語讓我知道她是一個不相信感情或者說是不相信男人的女孩子,我難免產生了共情,也產生了想拯救她的願望,說來可笑,我也不過是一屆莽夫,也是需要被拯救的人卻落得拯救別人的劇本,陳湘羚的親生父親曾經視姦過她,就那樣子在浴室裡,搬一張沙發坐在門口,旁邊擺了一個凳子,放著菸灰缸,一手抽著菸,一手摸著下巴,看著幼年的陳湘羚沐浴,想想,如果我那時是她父親的朋友,恐怕會一個酒瓶直接往他頭上砸吧!
「走吧。」
「去哪?」
我拉著陳湘羚的手,因為海底的石頭崎嶇不堪,我的左手讓她用力的撐著,好讓她在拉著裙襬別讓海浪浸濕了﹐到海岸上時,陳湘羚不小心絆倒在沙子裡的小石頭。
「小心!」
我抱著她的腰,我們的臉龐如此接近,眼神直視了將近一個春季,直到夏季來時,陽光灑在我的耳垂旁,我才將她扶起。
到了傍晚五點,我們來到淡水老街旁,如果說一男一女如何看他們再一起,那就是陳湘羚吃著糖葫蘆我吃著串鳥蛋還彼此交換了手中的食物,一顆甜的一顆鹹的在嘴中咀嚼著,芥末的滋味在口中爆開,牙齦上的焦糖碎片卻在舌中打起架來,卻還是無法轉移我與陳湘羚嬉鬧的畫面,我們走到了紅毛城上,那裡有木製的藤椅讓我們小歇片刻,陳湘羚跟我一樣都會抽菸,或著說是工作造成的緣故,我是一名畫家,她則是按摩店裡的妓女,曾經也做過酒店,妓女是我認識她前,半年前入職的,為了生活的緣故吧,我猜是這樣子的。
手機上的訊息不斷的亮著,我並沒有過多在意,而陳湘羚拿起手機後,則埋怨的跟我說著。
「又叫我去上班……說是今天小姐不夠。」
「要不別去了吧?錢我會想辦法,我只希望妳不要再做這種傷害自尊的工作了。」
我們是怎麼認識的呢?一切可以說是朋友介紹了一個很好的按摩店,我當時並不清楚這裡是做色情按摩的,於是到了店裡,當陳湘羚脫去我的衣褲時,我才驚訝到,隨後便終止了這些行為,我坐在床上,跟她聊了一個小時的天,她覺得我很有趣便加了我的通訊方式,於是就到這現在,我希望她離開這份工作,我也不確定這是否是為她好,而是我單純希望她可以離開,我並不是很有錢,但剛好一個月前賣出的畫,足夠我生活兩個月,我能夠先拿一部份的錢給陳湘羚,好讓她可以離開這混沌的地獄。
陳湘羚並沒有回答我,只是將手機默默放進口袋,時間到了八點,我們也差不多該離開了,她家住在汐止,需要搭火車才能回去,不能太晚送她回去。
「有座位。」
我讓給陳湘羚坐,這過程中因為玩了一整天,我打了幾聲哈欠,而陳湘羚口袋中的手機則震動了起來。
「很累吼。」
「還行,妳不接嗎?」
「不接。」
到了台北車站,我目送她離開,一個人獨自到了酒吧,我有個壞習慣,或者說是精神上的障礙,我每晚都需要飲用酒精才能入眠,否則會看到我死去的母親出現在我眼前,用通俗的說法就是嗜酒成性,以及嚴重的幻覺跟幻聽,我就醫了很久,也自行斷藥過,每當我作畫時,我都會看到我的母親穿著白色的衣服,下體血染鮮血般走到了我的身旁,抱著我,而我的全身則會僵硬到無法動彈,直到隔天早上,我會從地板清醒,就像是我進入了一個夢境,在那沉睡,夢裡我躺在母親的懷裡,身旁則是一堆刀子與碎玻璃。
我的精神科醫生曾跟我提過要不要去諮商,由於我病態的心理能夠帶給我極大的創作題材,我並不想治好我,我只想好好睡上一覺,而不是在驚恐中嚇醒或入睡,那樣太折磨了,所以每當我喝完酒後,走回家的路上便會拿出包包裡的安眠藥服用兩顆,如果我看到母親,我就會馬上服用抗焦慮的藥物,並且躲在廁所裡面,直到抽完菸後,才會回到床上繼續入睡,這一些,是陳湘羚不知道的。
直到隔天早晨,我坐在陽台上作畫,昨晚又是個美麗的夜晚,我想將這一切繪畫出來,送給陳湘羚,海岸邊的陳湘羚,是多麼自然生動,充滿生命力的畫面,我為她加上翅膀,希望她自由自在的像個孩子一樣翱翔,不再面對社會跟現實的壓迫,這時我的手機響了幾聲,我拿起來看,是陳湘羚傳給我的訊息。
「我離職了。」
「真的?那今晚要出來吃飯嗎?我請妳,我們好好慶祝一番。」
「好呀。」
我跟陳湘羚約在了饒河夜市,她今天穿著牛仔外套,黑色皮裙,跟哥德風的鞋子,手指上的黑色指甲油,黝黑的發亮,我深深的被她的眼神吸引,她粉色的眼影實在是畫龍點晴般的附著在上,我怎麼沒注意到呢?我怎麼沒注意到呢?她的眼神是如此的犀利,就像牢籠裡的大米,我願像一隻老鼠癡情的愛上,願意被捕牢。
「那,我請妳吃,就當作慶祝……」
「我希望你不要一直提到我的工作,好嗎?許望川。」
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麼突然,陳湘羚的口氣一變,像是這個話題不允許再次提起一樣,我只能默默靜著,直到我們買完晚餐後,到了彩虹橋下的草叢旁,在那享用晚餐,我們才開始輕鬆的聊著彼此。
「妳為什麼生氣?」
「我?」
「是的,妳為什麼生氣?是因為工作上不順利嗎?」
「也不是,只是我不希望『你』一直提起這些往事。」
對於女人的心思,我倒是琢磨不透,只能吃著晚餐,讓風吹在我的臉上。
「張嘴。」
陳湘羚夾了一口剛才買的蚵仔煎,餵進了我的嘴巴,我癡呆著看著她,她突然笑了起來,也吃了一口蚵仔煎。
「俯視別人吃飯,真香啊。」
「甚麼?」
「沒甚麼事。」
「我想去兜風。」
陳湘羚打開手機裡租車的程式,但滑了一遍就把它關上了。
「你今天坐捷運還是騎車來?」
「騎車,要不我載妳?」
「好啊。」
我們走回饒河夜市的門口,我打開車廂,幫陳湘羚繫上扣子,我們也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送她去搭車嗎?不,還太早了,去山上看夜景?不,這是情侶才在做的事情,於是我們很有默契的甚麼話都沒說,就一路騎著,這個台北的夜晚,象徵著自由戀愛的旅行。
「右轉!右轉!」
「好好好。」
她撒嬌式的右手不斷指著巷子口,我們經過了一個小橋,這裡應該是吳興街的住宅區,她指著一個老宅,說著這是她以前小時候住的家,但後面就賣出去了,搬到了汐止,我可以看到她眼神流露出一些不捨,像是很懷念孩童時期的時光。
「那時我還跟奶奶一起生活在這裡呢……」
對於陳湘羚的家庭,我只知道她提過那對她實施惡行的父親,鮮少聽過她提過其他家人,就連她的媽媽也很少提到過,對了,她有一個弟弟的樣子,是同母異父的弟弟,是她母親再婚後的小孩,接著我們騎到了信義區,繞來繞去,到了快十一點時,我跟她說要不載她去搭車吧?
「你可以直接載我回汐止嗎?」
「可以呀。」
我們在民權東路上,突然下起了大雨,我們躲進一個屋簷下,讓她穿起了雨衣,我則拿外套擋著雨,就這樣我們到了汐止車站,陳湘羚下車後,看著我,到了這邊時,雨也停了,我脫下濕漉漉的外套,用手把臉上的雨水拍掉,菸盒也早已被雨浸濕了,所幸還有兩根沒有被雨水沾濕。
「要抽嗎?」
「嗯……」
打火機點燃後,我吐出長煙。
「那個……如果你要的話,可以來我家坐坐,等衣服乾了再走也沒關係。」
「一男一女共處一室不太好吧?」
我看著陳湘羚的眼神,她那眼神就像是無助的狸花貓一樣,滑潤的眼球都像是有一滴冰晶般的眼淚一樣,快從眼角滑出來了。
「就去坐一坐,休息一下就走。」
我們順著斜坡往上騎,到了便利商店,她問我要不要買洗漱用品,我跟她說借用他們家的漱口水就好了,到了她家,是一個三房兩廳的大廈公寓,她帶我到了沐浴間,我便將衣物脫去,我洗完後,出來看見我的衣服全都不見了。
「陳湘羚?」
我走到了客廳也沒看見她的身影,倒是看到一套乾淨的衣服。
「這是我弟的,我在房間卸妝。」
聲音從她的房間傳出,我換上乾淨的白色T恤後,她也走了出來。
「跟你說哦,這個遊戲劇情我非常的喜歡……」
陳湘羚打開電視,連上了遊戲機裡的畫面,她跟我講著這款夢日記的劇情向遊戲,過程中她還提到之前常做一個夢,夢到自己穿著紅色裙子過馬路時發生了車禍,也夢過自己困在市場裡,綁著鐵鍊,無法離開,我們繼續聊著天,我拿著夜市剛買的骰子牛去加熱了,回到位置上後,陳湘羚則拉著我的手到她房間,她打開櫃子,裡面擺放著許多烈酒。
「要喝一點?」
「行,就喝一點。」
敲響著遙控桿,我們在遊戲裡不斷的奔跑,在現實裡這感情也不斷的拉扯,陳湘羚拉著我的手臂,告訴我快往哪跑,我則緊張著按照她的話去這麼做,期間她還插著牛肉叫我嘴巴張開,話說,伏特加與蔓越莓的搭配我從來沒想過會這麼的香,還是我是因為氣氛而會錯意了?連舌頭上的味蕾都被影響著。
「那妳媽媽很晚才接妳回去嗎?」
「嗯……」
有一種女人,她會因為過早獨立,而進入了深色場所上班,這種賣命的行為,或多或少是因為在小時候沒有得到過實際上的關愛,而在成長的過程中,因為需要生存,或拚盡全力達到自己理想的生活,而將身體的尊嚴賣給客人,或者強迫自己陪伴客人玩耍,這些女人並不是失去靈魂,而是在清醒的狀況下將靈魂賣給了人間的惡魔,我心疼陳湘羚,童年的暴力讓她在父親酗酒的狀況下成長,唯一給她愛的人就是她的阿嬤,而在進入小學後,母親才在官司中勝訴,將陳湘羚帶回身邊,但也因此她離開了阿嬤,直到成年後,阿嬤過世了,她還是依然無法釋懷,那童年最照顧她的親人,而她對父親的仇恨也早已結束了,除了每年父親會因為自責而送她禮物之外,基本上根本不會見面。
酒精影響著我們的情緒,陳湘羚突然間靠上了肩膀,我也跟她分享著,我家庭的成長故事,但過程中我隱藏了部分的細節。
「所以你媽媽對你做了甚麼事?」
「她呀……就當作棄養吧。」
這時候陳湘羚把我的頭拽向了她,我們的鼻頭如此接近,不……我們的靈魂是如此靠近著彼此,就像心臟間的靜脈與動脈連接再一起,那怕是不同的身體,我卻感受到我們血液的溫度是一樣的,她融合在我的心中,我看著她的眼神,就彷佛我那黑暗冰冷的世界,有人拿著火燭走了進來,在我那破碎的童年中,她是如此一塊又一塊的把我拼接上去,跟我說著。
「嘿,碎了也沒關係,我就喜歡你現在的模樣。」
是呀,唾液上的溫度,溫暖著我的舌頭,我們的嘴唇像是原始的舞步一樣,就連窗外的月光也照在我們的臉上,直到隔日清晨,我聽到外面的鳥鳴聲,我坐起身子來,仿佛昨晚的一切都像夢一樣,而我也沒再因為我母親的出現入睡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