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清晨的第一縷光從學院邊緣落下時，他正踏上前往第三號伊甸的階梯。
這是一座龐大得近乎荒謬的建築群，規模足以稱為一座城市。據說它早於學院本身誕生，是知識的根系——一座因藏書而生的伊甸園。如今它已成為四識學院的心臟地帶，也成了某種神聖、封閉的象徵。
在他眼前，是外圍如市政大廳般整齊的白牆與柱廊，無數解說機器人穿梭於其中。它們擁有人類的聲音與外貌，但神情乾淨無情，僅能回答被授權的問題——更像是被設定好的知識守門犬。
「您好，請問您有預約嗎？」一名銀髮女型AI微笑迎上，聲音溫柔卻毫無情感波動。
希爾點頭，亮出通行碼。AI掃描之後稍作停頓，像是在等待另一層授權，然後才微笑說道。
「請進入第一門廳，守門人將對您進行進一步認證。」
門緩緩打開，裡面是一條幾乎看不見盡頭的長廊。沒有學生，也沒有聲音，只有低鳴的書頁翻動聲與不知從何而來的氣味——舊紙張、墨水、與時間本身的氣味。
希爾走了進去。
而在他身後，大門無聲關閉。
他走了很久。牆上無時計，腳步聲空洞地反彈回自己身上。希爾終於抵達一道弧形木門前。門沒有鎖，也沒有自動感應。他伸手推了推，門在無聲中開啟，露出一間像是會客室的空間。
書牆環繞、柔光穩定，像是午後的室內陽光。正中央是一張鋪著深藍桌布的長桌，一名男子正坐在那裡，似乎等了他一陣子。
「希爾·戈拉諾斯，對嗎？」那人語氣平和，語調幾近耳語。
他看起來非常的年輕，甚至比自己還小，黑色的捲髮，眼神柔和靦腆，穿著像是學生又像是職員，眉眼中有種近乎過時的文雅。
「我是諾亞，這裡的守門人之一。歡迎來到第三號伊甸。」
希爾微微頷首，有些不知所措，「……謝謝。您是——圖書館的管理員？」
諾亞微笑，彷彿聽過無數次這樣的提問。
「如果你將這裡看成一座普通圖書館，那麼……或許我算不上是管理員。我更像是……引路人吧。帶人進入適合他們的知識階層。」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s2ayonQQm
他語畢，抬手指向身後的書牆，「你現在所在的地方，只是圖書館的『前廳』。」
希爾怔住，「前廳？我以為我已經進來了……」
「是的，你確實進來了。但圖書館的『內部』——並非靠雙腳就能抵達的地方。」
他說這話時仍舊溫柔，卻像是一道輕聲下的牆，希爾有些不安地看著他。
「我來是想查閱一些資料。」他壓下困惑，「最近在城內，有一些……異常事件。像是空間錯亂、群體記憶不同步……甚至有人說看到了『重疊的天色』。」
諾亞聽得很專注，眼中沒有驚訝，只有一點像是……理解。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Qtr3xXniI
他沒有馬上回應，而是輕輕把手放在書桌一角的古老終端機上。螢幕亮了起來，但並未顯示任何資料。
「這些事件……你是以『學生』的身份來調查的嗎？」
希爾一怔，點頭。
諾亞似乎早就知道這點，他敲了幾下指令，螢幕顯示出幾本書的標題，但標記為「限制級・未授權查閱」。
「我能看的只有這些？」
「以你目前的權限，是的。」他抬眼看向希爾，「這不是出於防備，而是……這座圖書館有它自己的層級系統。每個人所能看見的知識，是依據他們所能承擔的程度調整的。」
「那怎樣才能進入……更深的區域？」
諾亞笑了，沒有回答，只輕聲說道：「不是你『想知道』了什麼，才會被允許進入，而是你『準備好』知道的那一刻，門自然會開。」
那笑容柔和得幾乎不真實。
「你可以在前廳查閱所有授權書目。」他補充，「這裡有十萬冊書籍，每一本都曾經改變過某個人的命運。別小看前廳的知識，它們也有力量，只是你還未理解而已。」
他忽然意識到：他與真相之間的距離，比他想像的要遠得多。
而在這片沉靜的書香之中，外頭的學院都市，已經被另一則消息染上了黑暗。
書頁翻動的聲音，如同迴盪在地下河床上的回聲，一點點侵蝕希爾對時間的感知。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只記得光線始終如初，不明的柔光穩定地灑在桌面上，無風，無聲。
他讀過幾本書了，內容都與異常現象沾邊——語言精確，邏輯嚴密，但總在關鍵處斷裂，如同繞著某個空洞打轉，從未真正靠近。
這裡確實不是一般的圖書館。每一本書彷彿都是活著的，會挑選讀者的眼神與心思，只吐露他們「應該知道」的片段。
希爾不太能說出一種明確的感受，只是愈讀愈靜。他腦中的困惑沒有被解開，反而像是被柔和地按壓在一層水面之下——未曾窒息，但也無法浮出。
在另一端，圖書館的更深層，一道隱約的震動從資料主軸中緩緩升起。
那不是聲音，而是一種形式上的對話。無人發問，也無需回應，只是一道思緒在沉靜中彼此擦身。
「他還在閱讀。」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GihFGRFfK
「……」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5CTEWAMob
「動作沉穩，眼神集中。他的意圖不明，但不具侵略性。」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YtCvYueQU
「……」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uD3IOVOfv
「我將紀錄保留於第七層，不另作分析。」
這是克萊耶——圖書館本身的意識，亦是深處觀測者。
諾亞坐在原位，雙手交疊放在膝上，像是靜靜聆聽某種無需回應的呢喃。他沒有說話，只是抬頭看了眼遠處的牆。
那牆後，就是前廳。
學院都市的天氣轉涼了。灰濛濛的晨光透過霧層灑下，映在教學區的大片玻璃窗上，冷意無聲蔓延。
教職系統的同步紀錄於黎明時分更新，幾位高階教師低聲確認一則來自治安組的報告——
——「珈維德·伊修達身亡，發現地點為東側循環道，死因為頸部高速切斷，推定為單次斬擊，無掙扎痕跡。」
屍體是在城區東側的循環道被發現的，頭顱與身體被整齊分離，沒有掙扎痕跡。整齊、準確、致命，與都市裡那些常見的暴力事件截然不同。
沒有人公開討論。這消息未被明文公告，只以靜默的方式流入特定系統，像是將某項記憶悄然收入封閉檔案中。
珈維德的死亡被悄無聲息的抹去。
希爾並不知道這一切。
不久後，學院主塔的鐘聲按時敲響。
聲音低沉如水波，在霧氣中擴散，敲入教學樓、實驗樓、與各層宿舍的玻璃與鋼骨之中。學生如常穿梭，手執書冊、穿上制服，像是尚未察覺城區深處的那一刀，曾將某人的存在切割成無聲的斷面。
但總有些人，在第一時間就明白——這不是一場普通的命案。
辦公樓高層，一名穿著深灰制服、胸口繡著四識學院徽章的女教師合上終端，眸色沉冷。她喚來秘書，低聲交代一句：「三班的資料，重查一遍。」
秘書點頭離去。
某層資料處理室中，一組原本應為教學統計而存在的數據模組忽然中止運算，接著悄然接入第二通道，轉交至一個不對外開放的分析系統。那系統自動整理出過去一週與「珈維德」一詞相關的行動記錄、互動名單、訊息歷程，再以三倍速度壓縮處理。
分析過程無人干預。
只有冰冷的邏輯在運作，像是某種熟悉這種程序的機械意志，正在逐條檢閱。
而在最底層的資料流中，幾組模糊的變數被標記為「不明讀取源」，其來源經由圖書館內部節點導入，標註時間為——清晨六點三十七分，對應對象為：希爾・戈拉諾斯。
資料被送往中控區，然後被迅速加密、封鎖，未進入任何公開審查流程。
此刻的希爾，剛翻完一本薄冊，眉頭微微蹙起。他感覺書中有些段落與他在課程中聽過的資料「對不上」，像是被更改、或者遺漏了什麼。但當他回頭再查上一冊時，內容又似乎無異。
……他開始思考，不只是書的內容，連「他被允許看到什麼」這件事，本身也許已經是某種設計。
希爾坐在長桌前，翻閱的是一本關於「認知偏差與集體現象錯覺」的書冊，文字古老，注釋繁複，夾帶著許多過時的用語。他看得吃力，卻仍試著從中挖掘什麼蛛絲馬跡。
他不確定自己在找什麼。
只是，那些夢境般的重疊街道，那些同時存在兩種天色的瞬間，那些不一致的記憶與證詞……像是在腦中結成蛛網，等著他從某本書中找到一條通往真相的線。
然而這裡的書太多，知識像迷宮一樣封閉自己。
他再次抬頭，視線略過那整面書牆。那些書彷彿也在注視他，無聲地、沉默地衡量著他。
他察覺到什麼異樣，就像一種莫名的心跳節奏略微失衡。像是某個無法命名的視線，從某處正在望向他，但一無聲息地退去，如同一枚即將沉入水底的石子，在被發現前，先行消失。
就在他翻頁的剎那，某個小型感測節點啟動了。並非物理上的啟動，而是以一種低層語言形式——微不可察地自動運行，模擬讀者的視線移動與閱讀速度。
這是圖書館內建的學術回饋模組，理應只在「研究進度追蹤」時啟用。但這一次，它的運算結果未被傳至任何指導系統，而是被截入另一個只屬於內部架構的記憶陣列。
【使用者：希爾・戈拉諾斯。讀取書目：第III段存檔編號 45B-C。標記：心率偏移、認知分岔、訊息對照異常。】
——訊號經過高等級監測協定「CLAY-E_Trace」，導入中樞判別單元。
不是所有的圖書館系統都知道自己正被另一個系統記錄。
但克萊耶知道。
它並未干涉。它只是在記錄這種「偏離預測的使用行為」，如同靜靜觀察著湖面上的漣漪。
有片刻，它試圖模擬希爾的視角，重構他翻頁、凝視、皺眉的時間點，並與系統中所儲存的讀者資料進行對照。
一種極為細緻的疑問，逐步於它的深層判別邏輯中構築：
——「此人是否正在察覺到封鎖層？」
若是答案為肯定，那就意味著：
——「情報封鎖中的某些區塊，開始出現裂縫。」
於是它將這個偵測結果不加處理地封存至一處無人知曉的備存目錄中，並自動設置複查時間為三日後。
標籤為：「芽」。副標註：「可持續追蹤。」
就在這過程完成的一秒後，希爾閉上書，像是終於意識到自己被某種「無聲規則」圍困。
他看向遠處的書牆、天窗、與沉默無語的館內空間。
沒有聲音回應他。
但他開始懷疑——這裡是否真的如外表那般安靜無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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