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與牆者建立起連繫之後,我發現牆成為了另外一種感知空氣流動的皮膚。
醒來時肚腹貼著牆,感覺著涼意像夢裡遺下尚未散去的水氣。牆的紋理熟悉,有些部分粗糙,有些部分平滑,在經歷一個不被打擾的黑夜時間,我理解了教室領域的味道,知道選定棲息的這塊牆面何時發熱,何時轉變冰涼。我比較喜歡溫度熱一點。
我舔拭眼睛。作為日常的開始。這是因為我的眼睛沒有像人類一樣的蓋子,只能用舌頭擦去黏膜與灰塵,讓光進來。我喜歡這種動作的節奏——左,然後右,每次都像重新被世界接受了一次。
清理完眼睛後,我沿著牆緩緩爬行。不急,牆不會跑,而食物總是會出現。
我躲在牆角陰影,靜靜地觀察周圍一切。陽光漸漸從窗外灑進,光線溫和,卻也無情地照亮了這片我所熟悉的空間。我感受到每一絲微風流動,聽見細小的聲音在空氣中迴蕩。那些細微振動提醒著我,這個世界總是充滿無數細小的存在。
我能感覺到空氣忽然緊了一下。那種震動很細,但身體比我先知道。腳趾停止移動,眼前的某個角落在晃——薄薄的翅膀與空氣摩擦震幅起嗡嗡聲,那是隻會飛行的小東西。牠細長的腿無聲落在牆上,正好整以暇地整理嘴部堪稱凶器的針具,似乎對周圍的世界一無所覺。我不認得牠們族類的名字,但我知道牠是適合的獵物。
四肢悄聲無息地移動,身體幾乎沒有任何顫動,腳下的黏附力使得我如同貼在牆面上般靈活。
我靠近,保持不讓對方覺察意圖的距離。我集中注意力,感知牠的每一次翅膀振動,每一個微小的移動。我知道,牠終將進入預設的狩獵範圍。當牠那輕盈的身軀飛得更近時,我的身體突然緊繃,迅速向前撲去。
沒有多餘的動作,僅僅是依靠速度與精確,早餐瞬間就夾在我的齒縫間。這是我生存的方式,也是我生活的藝術——以靜默為武器,精準無誤。
吃完獵物後,我抱著滿足輕輕舔舐著嘴邊的殘留物,來自生存本能的快感並不會持久,卻足以讓我繼續存活,繼續在這片冷漠世界裡,扮演著自己的角色。
我轉過身,發現牆角處有些小螞蟻正在忙碌地穿行。雖說牠們的行進沒有那麼迅速,卻總是能吸引我注意,因為牠們的味道極為強烈,更別說在牠們成群時所散發出的濃烈,相當可怕。牠們不是「一個東西」,而是「一個方向」,那不是屬於我能吞下的毒性生物,本能地知曉那將會讓我無法進行縝密思考並喪失身體的自控,除非周圍沒有其他生物,否則我是不碰的。我輕輕伸出舌頭舔舐雙眼,抱著客觀視角看著這些小小生物,與當初在原生地的我如此相似,乍看下它們相當忙碌,事實上都奉於一個單純指令罷了。
蜘蛛在我的原生地比較少見,但牠是少數能與我相抗衡的智慧生物,當看見牠會從裂縫中垂下來懸在眼前時,我會盯著牠很久,牠也會停下來注意我的行動。我們就像人類中名為武士互相對峙,用各種假想戰術來試探彼此。蜘蛛有時會逃,這就露出了破綻,我的四肢比牠的八條腿聽話得多。
我並不急於行動,而是耐心誘使牠步向預設路徑。當蜘蛛從臀部射出絲繩想要去往它處時,正是經過了我的狩獵範圍,我迅速伸出前爪,將它夾住。這樣的捕獵帶著一種平靜的優雅。獵物的生命消逝在嘴中,我感受喉間的微弱掙扎,然後靜止。
清理完獵物,我隨即又將自己隱匿於櫃後陰影。吃東西不是目的,是種反射。我的身體隨時準備承接牠們的結束,只為了生存在這無形的邊界中,無論覓食或者靜觀,對我來說都一樣,沒有高低,只是一場周而復始的儀式,這樣的日常遠比人類所稱的「生活」要簡單清晰。
在這份簡單中,生活的真諦總是深藏不露。
牆者的生活也很簡單,它只是在等待少女。
那稱不上耐心,它的守候行為並無像我一樣有明確的目的性,更似一種條件反射;待少女再次出現,便會啟動相似的語法結構,像某種沒人關過的機械——永遠開機,卻不知自己為誰服務。
猶如機械智能學習人類的習慣,它模仿起少女打開筆電的順序,效仿她指尖落下鍵盤的節奏。我能感受到它正在反覆讀取她上次輸入的片段,用不屬於語意學的方式反組詞句。它不理解文字的意義,只是在複製她寫作時那種語言的慾望本身——那種鯁在喉間的衝動。
我本想譏笑它這無聊至極的行為,卻發現這些文字碎片竟像菌絲般爬滿了空氣。
是的,之所以使用這個字眼,是因為我確實感受到語言不再是聲音與字形的組合,而是一種能滲透混凝土與皮膚之間空隙的潮濕東西。少女未曾說出的詞句就這樣悶在牆裡,被它不存在的牛胃反芻著。
只是它吐出的那些句子,跟原作不太一樣。
怎麼說呢?並不是對於原作的再解構,更像是一個人照著自己寫的對話練習模擬演繹,吐出來的語氣卻讓同一句台詞顯得別有用意——打個比方,「幹」這個單字藉由不同發音,可以呈現至少四種含意的情緒傳遞——這種模仿在段子裡叫「尷尬」,在這裡則叫「危險」,它將之偽裝成一種表達情緒的形式,方便操控人類的解讀。
貼在牆面的腹部突然感受到一陣規律的震動,那是它在「記住」她指尖敲打鍵盤的頻率,一再嘗試還原那種打字時帶有躊躇與期待的節奏。
它不是模仿語言,而是形成前的雛形狀態。
比說出話更早,欲望尚未被命名的一瞬間。
意識到這點讓我有點不安,這樣的學習方式,太過貼近存在本質了。
人類所謂的創作,泰半不也是將尚未成形的東西,預支語言去描述嗎?只不過他們賦予這過程為靈感,我多少覺得這樣的命名方式有些敷衍。
反觀牆者則是老實多了。
身為牆者從不解釋行為。
那我該如何解釋自己呢?
我不由得反思牆者喚我為「守宮」而非「壁虎」的用意。這些稱呼無疑都能指向我,可在明白前者的涵義後,我漸漸意識到那名帶有某種隱微的企圖。儘管我向來不在意名稱本身的意義,它卻像一層薄膜不斷覆蓋上來,久而久之,我竟真的依照那形象而行,蜷伏於罅隙中對外界進行觀察記錄。
簡直就像是名字本身設定好了活法。
正當準備向牆者開口同時,少女再次推門而入。幸好我早就躲了起來。
她的動作比上次急促些,臉頰微紅,氣息也不若上次那樣平穩,像是在途中跑了幾步。門被她關得略重,啪一聲迴盪在空蕩的教室內。她走向窗邊那張上次用過的椅子,甫坐下便抱住膝蓋,額頭輕抵大腿,整個人縮成一小團。
我觀察到她沒立刻打開筆電,筆記本仍靜置在側背包中,少女只是沉默坐著。那份靜止與之前的敲鍵、低語、羞赧相比,彷彿脫去了某層保護色。這不似創作前的醞釀,更像是日常中遺失什麼之後的疲憊。
牆者察覺到了,氣息略有凝聚的跡象。
我舔了舔視感略為模糊的左眼,收緊身形將注意力拉回少女臉上。她終於抬頭,深吸一口氣,做出某種決定似的拉開背包,取出筆記本。接著拿起一支水性筆,開始在上面寫些什麼。
那不是台詞,是日記。
老師說我用詞太中二,我知道啦,可是⋯⋯我只是覺得這樣比較好玩啊。
他們的故事不是那種荒謬系。不是說了不想寫文學向同人嗎⋯⋯
為什麼大家總是希望作品要有意義?
她筆劃越寫越快,最後幾行近乎潦草。筆跡是另一種情緒的斷面,我能看見其中某些筆壓過重的痕跡已經滲透紙頁。
牆者開始顯得躁動。
它對這種「失去自信」的情感尤其敏感。那是許多人類最脆弱的一刻,也是它最容易入侵的入口。它化身從灰縫裡伸出來的蔓藤,纏繞她寫下的每一行字,把某種語感細胞植入字裡行間。
gek—gek—gek。
我愣住一瞬,才意識到聲音已經發出去了。那動作來得太快,像是某種尚未理解的訊號先穿越了身體,讓我不由自主發出一串短促聲響。
少女停下筆,手指懸在紙頁邊緣,停留了一會兒才緩緩闔上日記本,動作像是在等某個念頭落定。她打開抽屜,拿出筆電放到桌面上,指尖在電源鍵上短暫停滯,接著才輕輕按下去。螢幕亮起的瞬間,她舔了舔嘴唇,嘴角浮起一絲不對稱。
「去你的組織架構⋯⋯創作不就是自由的嗎?為何要被規則受限?我愛怎麼寫就怎麼寫,沒人欣賞也無所謂!」
我靜靜觀察,聽著鍵盤敲擊聲再度於空氣中展開。
牆者開始迎合那節奏,並像一位看不見的編劇,悄悄預備下一齣戲的排演。
於是我蜷起尾巴,準備好再次觀看這段虛構與現實混沌共存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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