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零一六年的一天,阿貓死了。或許這就像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死亡。
「很多人都說,貓有九條命。所以你的名字是一種祝福嗎?阿貓。」
「不是吧。對我來說這更像是一種詛咒。我必須要死亡很多次,才能迎來真正意義上的死亡。」阿貓曾經這樣回答過。
二零一六年四月十日的清晨,空氣中瀰漫著霧氣,整個街道像是覆蓋了一張描圖紙,顯得有點模糊、難以捉摸。
一個臉色略為蒼白、體型瘦長、頭髮及肩的男子,在無人的街道上遊蕩。街道的兩旁滿是樹木。他在一棵大榕樹下駐足,他將頭揚起,朝著樹木的頂端望去,但映入眼簾的只有樹體中繁複的枝葉,就像看不見盡頭的隧道,令人絕望。
男子名叫阿貓,鮮少人知道他來自哪裡。他總喜歡在清晨時分遊走在無人的街道,那是他下班的必經之路,也同時恣意地享受在這個人煙稀少的時刻。這種時候,世界好像是他一個人的,也好像他是唯一被留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
那棵大榕樹的內部錯綜複雜,阿貓難以看見由樹梢相接的縫隙透露出的清晨微光。他仰望著眼前的景象,目光就像是被黑洞吸入般地難以移開,五感也似乎隨之抽離。
「啾啾……」,一陣清脆的鳥叫聲,將他渙散的思緒從神遊中強制抽回,他仔細聽著聲音,以此辨別方位,最後將目光鎖定在樹枝生長的交界處。他凝視著鳥窩,那個由無數細小樹枝與樹葉編織而成的巢。他看著那個被繁枝密葉遮擋,卻流露出幼鳥輕啼的家,不禁發出無聲的嘆息,在嘴中呢喃:「真好……。」眼前景象,就像原本一片沈寂而陰暗的世界,因為一點點細微的聲音,而變得不再靜寂。阿貓再次沈浸在幼鳥的啼叫中,他的思緒緩慢地散逸。
「家」,這個概念從擴散的思緒中浮出,他的過往也隨之如泉水般湧出,將他此刻的記憶覆蓋。
從有記憶以來,阿貓對於「家」這個概念就有些模糊。因為社會期待使然,父親母親在認識不到一年就結婚了,然後再隔年就生下阿貓。
阿貓的父親是一名美術教師。他總是為了生計而忙於工作,除了在多處兼職教學,其餘多數時間都待在於外面承租的工作室趕製作品,而母親雖然是一名家庭主婦,卻僅有少數時間陪在阿貓身邊。
在與他們的相處之中,阿貓無從判斷他們之間是否有愛,不論是他們彼此,還是他們與自己之間。
年幼的阿貓總是看著母親安靜的坐在客廳中的沙發。客廳的沙發旁邊是一整片巨大的落地窗,那裡承接著這個家的日照,但母親卻用略微透光的窗簾將其遮蔽。她似乎深深地厭惡那種充滿希望的光芒。
母親曾經說過,自從她與父親結下緣份的那一刻起,對這個家來說就是一場悲劇。這其中當然也包含阿貓的出生。聽到這些話的時候,阿貓還是個五歲的孩子,那是一個還沒能意識到自己受傷,卻足以讓其身負重傷的年紀。
說著那句話的母親,也是阿貓對她最後的記憶。還記得,那天很冷,她的臉龐異常憔悴,站在玄關中白色、沒有暖意的感應燈光照射之下,顯得更為蒼白。母親輕柔的黑色長髮垂落在臉頰兩側,她就像是一朵枯萎玫瑰,沒有豔紅的血色,只剩下被現實焦灼的焦茶。
「我們離婚吧。」母親提著黑色箱子站在玄關,她用毫無波瀾的語氣如此說道。她冷靜地望向父親,眼裡絲毫不見生機。
父親與母親隔著一層區別屋內屋外的距離,他呆站在母親面前,表情好似不見絲毫波瀾,卻又有著一絲令人難以分辨的情緒。
看見父親的表情,母親輕笑了一聲。那聲輕笑好像是在笑這個總是無動於衷的男人,更像是在嘲笑那個過往的自己。「你還是一樣,總是這麼高高在上。」說罷,母親從大衣中拿出早已簽好的離婚協議書,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母親走出門的剎那,感應燈熄滅了。玄關處變得漆黑無比。只剩從走廊連接至客廳盡頭的微光,照射在父親略微駝背的背影之上。
整個過程中阿貓待在客廳的入口一動不動,他隔著父親的背影,聽見他們清晰的對談。沒有人知道他聽懂多少,但他能清楚地感覺到有某種東西要消失了。那天家裡就像平常一樣安靜,安靜地好像連眼淚低落的聲音都可以被聽見。他不敢發出聲音,縱使那是母親認為他是悲劇產物的宣言。淚珠從他的因為天氣寒冷而泛紅的臉頰滑落。一滴一滴的砸落在木製地板上。可是沒有人聽見,也或許他們聽見了,卻裝作沒聽見,因為他不過是個附屬品,是這個名為家的地方的產出物。那一晚,在阿貓自己、任何人都沒有發現的狀態下,他好像死去了一次。
自從母親離開後,父親像往常一樣不停地工作。他定期給予阿貓生活費,僅以這中形式出現在他的成長之中,那是他認為自己身為父親的底線,「成年之後就走吧。」父親曾這樣說過。
家裡還是一樣很安靜,只是顯得更加空曠。阿貓走進客廳後總是駐足在門口,他望著眼前景物,一張空蕩的沙發,一樣垂落的窗簾。
只是那個景象中,母親的身影消失了,原本就不大的家變得更加空蕩。在他的印象裡,母親總是用一條樸素的黑色髮帶將長髮寬鬆的扎起。有些碎髮總會散落在雙頰。當夕陽西下的時候,暈紅的光線總會毫無顧忌的穿透窗簾,它好像在拚命地想要帶來一絲暖意。但那些光線照射在母親身上的時候,不是光亮,而是灼燒她的落日。母親就像早以無力抵抗的籠中鳥,任由其焚燒,卻不再反抗。
「她自由了嗎?」隨著年齡增長,關於母親的一切在阿貓的腦海中日漸模糊,唯有那幅景象,他始終無法忘記。
那或許是親緣的桎梏,他無法忘記他從母親身上感受到的痛苦,不論是母親不經意散發出的痛苦,還是母親遺留在他體內的錐心之痛。而那幅景象就是證明,即便以往的記憶逐漸消散,那幅充斥紅色的畫作依然被釘在阿貓的腦中,就像一檔不能撤展的長期展出。
那份痛苦使他難以消化,也使他難以抵抗,同時也使他難以對母親產生恨意。因為太真切了。母親的痛苦真切地遺留在他的體內。過往每當看見母親一個人獨坐在那裡時,阿貓總是不敢出聲,他會悄悄地走到母親身邊,小心翼翼地坐在她的腳邊。
有時候他們一言不發,就這麼呆坐在一起;有時候他能感覺到母親抑制聲音,卻止不住因哭泣而顫抖的身體;也有少數時候母親會將手輕輕地放在阿貓的頭頂上,順著髮流撫摸。那是阿貓記憶中,母親最像母親的樣子。在這種時候,阿貓會大膽地將頭輕靠在母親的腿上,他們的距離很近,能感受得母親的溫度,也有母親的味道。那種得來不易的溫度透過母親的手掌傳遞到阿貓的體內,也或許就是那個時候,母親的痛苦順著那股暖流,不自覺地一並傳遞給阿貓。
「她自由了嗎?」這是阿貓對於母親唯一的疑問,他甚至無法追究母親拋下他的理由。
從前,那是一個家,一個住著三個人的家,但是阿貓卻從某個時候開始就過著彷彿一個人的生活。母親離開後,人變少了,卻還是同一個家。玄關的感應燈依然會再次亮起,它依然是那樣蒼白、冷漠,無論是誰,只要有人經過它就會再次發光,它可以為任何人亮起,因為那是它的義務,它身為燈具的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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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在阿貓還未能記事、不滿一歲的時候,也就是他們剛買新家的時候,那盞燈是暖黃色的,是母親喜歡的顏色。「這樣才有家溫暖的感覺。」母親總是這樣說道。
後來有一個週六晚上,那盞燈壞了。母親抱著還在襁褓中的阿貓,站在連接玄關與客廳的走廊上,對著正要出門的父親說:「請你明天回家時買新的燈泡回來,記得要黃色的燈光。」
「知道了。」聽著母親的訴求,父親冷漠的回覆,然後頭也不回地逕自出門,門在父親毫無顧忌的放手之下發出了巨大的聲響。在關門後,因聲響而驚醒的阿貓發出哭鬧,刺耳的哭聲與玄關呈現的黑暗相互交融,混合出像是迅速在水中散開的深色墨水,朝著母親潑灑而來。這種感覺在無數個夜晚,恣意地侵襲著母親。
母親強忍著不適,仔細安撫緊抱於懷中的阿貓,總算再一段時間過後阿貓才冷靜下來。她輕輕擦拭阿貓因嚎啕大哭而留下的淚水,並將其安穩的放置在嬰兒床中。對還是嬰兒的阿貓來說,可以安然熟睡的夜晚到來了。可是對於母親來說,充滿痛苦的夜晚才剛剛開始。
明明是一個看似充滿暈黃燈光而散發溫暖的家,房屋裡卻安靜的嚇人。為了不吵醒熟睡的阿貓,也為了防止他一個人睡覺而發生意外,母親只能安靜的待在一旁。
母親自從生下阿貓後就成為全職媽媽,因為父親經常不在家,所以在這快一年的時間裡,她都必須自己承擔一切,並時刻關照阿貓的狀況。她需要在夜晚醒來無數次,以安撫哭泣的阿貓,並一早起床準備全家的膳食,同時忍受的腰痛、手酸,陪伴阿貓玩耍、哄著阿貓睡覺。不過長期的失眠、無人替換的疲倦、全天候繃緊神經的關照新生兒,不論是身體還是心靈所積累的壓力幾乎要達到極限,隨時要將其擊垮。
隔日的清晨時分,家中的門發出了巨大聲響,是父親回來了。母親小心地從房門中走出,輕輕地關上房門,深怕吵醒剛剛哭鬧過,又再次睡下的阿貓。
「我不是說過回來的時候要小聲一點嗎?這樣會吵醒阿貓。」母親看著連外衣都沒更換、將背袋丟在一旁,就癱坐在沙發上的父親,強忍著怒氣,輕聲說道。
「抱歉,我忘了。」父親閉著雙眼簡短地回覆。
「至少把衣服換了吧。這樣對阿貓不好。」母親看著父親沾滿顏料的衣服輕嘆了一口氣。
「幫我拿套衣服吧,我累了。」父親依然沒有抬頭看母親一眼。
母親逕直地的走入房間,輕聲地開關衣櫃,從中拿出一套有陽光曝曬過的服裝,再以溫和的步伐走出房門。
「快去換了吧。」母親看著滿臉倦容的父親,再次無力地嘆息。
父親慵懶地坐起,將外衣褪去,再換上母親準備好的衣裳。他將沾滿顏料的衣物隨手放在一旁的地板,有些還沒乾透的顏色,就這樣沾到木製的地板上。
母親看到之後,腦中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被拉長,那就像一根像膠繩,但經年累月的拉扯,使它早已沒有初始的彈性,也沒有剛開始的堅韌,只剩下長期被拉扯所遺留的彈性疲乏與脆弱節點。
她沒有發出控訴,只是彎下痠痛的腰,一把將那堆衣物抱起,然後用蹣跚的腳步,將它放置到浴室前的洗衣籃。
父親用眼角看著彎下身子,再拿著衣服離去的母親,不禁瞥見那快要從籃中滿溢而出的髒衣。「衣服該洗了吧。」他對著正要走進房間的母親說道。
聽見後,母親握著門把,她在門前停頓一秒,而後走入房間。
家裡再次恢復了安靜。
母親從衣櫥中,悄聲地拿出衣服,以將因拿過髒衣服,而同樣染有污漬的上衣換掉。
她來到阿貓面前,看著阿貓熟睡的臉龐,眼前好像變得模糊。阿貓不記得了,但那天在他的附近下了一場雨,雨滴也曾不小心滴落在他的臉頰之上。
在太陽位於東方七十五度的時候,阿貓醒了,他又因飢餓而啼哭不止。在一旁休息的母親連忙將其抱起,輕撫他的背,並以母乳餵食。而父親依然在客廳的沙發上酣然大睡。
安撫好阿貓後,她將阿貓用背巾背起,走出房門外,準備一日的餐食。今天是週日,父親總會睡到很晚,以補足他前一晚的失眠。
等父親醒來後,母親問他:「你有買燈泡嗎?」
父親意興闌珊地從提袋中拿出從二十四小時營業的百貨商店中購買的燈泡。盒子上有些灰塵,並有一些凹痕。
母親接過盒子,但在端詳之後,她說:「下次有空的話,去換一個吧。這是白色燈光的。」
父親的語氣中夾雜著煩躁:「我隨便買的,就將就著用吧。不過是個燈而已,可以亮就好。你每天都在家,偶爾也可以出去。又不是不知道我很忙,不像妳每天待在家無所事事。」
那條在母親腦中的線再次受到劇烈的拉扯,但這次似乎達到了極限,那條線從某個節點斷裂了。母親突然發狂似的大笑,這是她第一次沒股顧忌阿貓的存在而發出巨大的聲響。「只不過是個燈泡?可以亮就好?哈哈哈哈哈……」
一陣激盪的發笑後,母親隨即回復平靜,淚水就像受強風吹襲的環氧樹酯,在她憔悴的臉龐上留下浪花,「簡直跟你一樣。」說罷,母親將那凹凸不平、裝有燈泡的紙盒放在桌上。
它被放在桌上的樣子看起來很狼狽,就像睡醒之後頭髮亂翹,後因母親突如其來的舉動受到驚嚇,而呆愣在原地的父親。
母親帶著阿貓再次回到了房中,鎖上門的剎那,家裡再次回復了安靜。
看著回復清靜的家裡,父親緩過神來,吃著母親準備的餐點。在他的臉上沒有半點愧疚,「瘋了吧。」他如此註解。
那一天,母親直到傍晚都沒有從房間出來過,父親就這樣待在客廳,畢竟這是他來之不易的休息時間。
「晚餐吃什麼?」傍晚時間,父親對著房間內喊叫。
母親沒有回答。她就這樣靜靜地看著阿貓,看著這個和自己有幾分相似的存在。「逃走吧。」一個念頭出現在她一片死寂的腦海之中。那個聲音給了她力量,她是可以求助的。
在那個年代,交通沒有想像中的發達,母親的存款不多,她能想到,也唯一可以去的地方也只有娘家了。母親鼓起勇氣用房間中的電話,撥通了外婆家的電話。這是她少數撥打電話給外婆的時刻,為了不讓獨自一人居住的外婆擔心,母親僅有在喜事發生時才會打電話報喜。
「喂?」
「喂,媽媽,我是楓。」聽到外婆聲音的瞬間,母親眼眸中的淚水就快抑制不住地傾洩而下。
「是楓啊!妳最近過得好嗎?」
「媽……」聽見外婆溫柔的問候,淚水就如此潰堤了。
「怎麼了,楓,妳怎麼了,妳先不要哭啊。」聽見母親的哭聲,外婆焦急地詢問母親的狀況。
「媽,我真的過不下去了……我想離婚。」母親努力止住淚水,她用怯懦的聲音大膽地說出心裡的訴求。她渴望著換來外婆堅定地支持,「因為她是母親,是最了解我的人。」儘管知道外婆是個觀念傳統的婦人,母親依然鼓起勇氣說出口了。說出口的那剎那,母親好像得到了解脫,那是她在名為婚姻的漆黑深淵裡,第一次見到曙光。
可是現實總是殘酷的,外婆聽見母親的說詞,先是保持沈默,而後提出一連串的擔憂:「離婚?那孩子呢?孩子怎麼辦?妳要讓他沒有父親嗎?這樣是會被恥笑的。還有妳呢?要是離婚之後,妳要怎麼辦?妳要回娘家嗎?妳會不被待見,鄰居會說話的。妳的未來怎麼辦?」
外婆的質疑又再次將母親打入那個深不見底的窟洞。母親感到錯愕、感到不解,原以為最理解自己的人,卻提出那個令人最無法承受的疑問,但最可悲的是,那其實不是疑問,那是解答:「身為一個合格的女人,註定無法與婚姻脫離。若是使這段關係中的某一環產生斷裂,那是身為女人的失格。」
「未來?我連現在都要撐不下去了,妳卻在談論著妳理想中的未來?」母親在心中反覆念叨著,像個無助的幼兒呀呀學語。
「我沒事了母親。」還沒等外婆回答,母親便將電話輕輕放下。她的腦中再度變得漆黑一片。
她背著阿貓打開房門,走到廚房,她熟練地從冰箱拿出食材,將蔬菜放在砧板上。在菜刀與砧板碰撞的瞬間所產生的聲音,規律而單一,那好像是這個世界應有的節奏,「不可以脫離。」對母親來說,它傳遞著這樣的訊息。
或許那一天就是這個家就步入了瓦解的開始,也是從那天起,母親再也沒說過「離婚」這個字眼,她變得更加安靜。看著玄關換上的白色燈光,也顯得毫不在意。
隨著時光轉逝,阿貓逐漸脫離了需要母親無時無刻照看的時段。但有了些許空閒的母親卻早已忘記怎麼生活。一開始,她感到一點自由,但隨即而來的是不安,她時常感受到自身的價值正在消失,坐在沙發上的時候,她總將兩層窗簾拉上,一層是會透光的薄紗,另一層是由深色棉布製作而成。她痛恨那種充滿希望的光線,好像時刻在提醒她:「要加油才行。」但那種永遠找不到盡頭的向陽,只使她像沙漠中被烈日曝曬的水滴,快速地蒸發。
但父親不喜愛陰鬱的家裡,回家後,他總是不顧呆坐在沙發上的母親,逕自將深色的窗簾拉開。「這樣才對。」他堅信自己做著合理且正義的行為。
突如其來的強烈光線總會使母親睜不開眼,一開始她會用手遮擋,再到後來她就這麼呆坐在沙發上,任由透過窗簾的陽光照射。夕陽依舊耀眼,但她卻感受不到熾熱。
大概也是從這時候開始,阿貓才有清晰地記憶。
就這樣過了兩年,母親日漸憔悴,年幼的阿貓看見母親如此,經常安分地陪伴在她身邊。可是母親再也無力去愛阿貓這個存在,尤其是看見阿貓與他父親日益相像的臉龐。
父親還是如此,他或許注意到了母親的變化,也或許完全沒發覺。他依然我行我素地履行著他所認為的義務,他要一個家,一個可以讓他符合社會期待的家。就像一個衣櫥一樣,他需要一個衣櫥來顯現它是一個有很多衣服的人,縱使裡面凌亂不堪也無所謂,因為那是外人看不見的一面,所以它不重要。
阿貓五歲那年,母親離去了,從此不知下落。「讓母親逃離那裡的契機」時至今日依然是阿貓心中無法解釋的疑惑。他只知道,母親迎來了她的遠行。
十五年後的某天,阿貓以相同的形式離開了那個家。不同的是,父親不在他的對面,而他遵循著父親的意願。那是一個週六深夜,阿貓只在沙發上留下了一封信,以此感謝父親的金錢供給。站在玄關的感應燈下,熟悉的白光打在了阿貓的身上。他從玄關向著客廳望去,好安靜,一片沈默,有一股黑暗就像洶湧的潮水要從客廳滿溢出來,阿貓的心臟好像因此發出劇烈地跳動,究竟是什麼促使它如此劇烈的反應呢?或許是恐懼、或許是不捨,或許是脫離黑暗的雀躍,也或許是重生的振奮使然。
他打開門,在踏出門框的那一刻,感應燈熄滅了。黑暗的潮水向阿貓襲來,他緩慢地放開把手,以此阻擋那來自黑暗的浪潮。門關上的那刻,一切又回復了平靜。這個世界依然如期運轉,只是那個「家」真正地散了,無聲無息。
「好安靜。」離開的那天阿貓的心中只有這個念頭。其實他一直都知道,家裡每一次的安靜都不是戰火的平息,而是不斷分裂的證據。但這次,唯有這次是不同以往的靜寂,是內心真正的平靜。
家散了,母親已經自由了,現在該輪到父親了。阿貓想不透父親是否會感到一點點地悲傷,但可以確定的是他應當可以從這場因為社會期待而強迫誕生,名為「家」的悲劇中謝幕了。「畢竟我們本身就只是他滿足社會眼光的一部分,現在他做到了,我也該消失了。」
或許這樣的不告而別,會讓阿貓被冠上"不孝子"的稱號。但他不在乎,也無從計較,這個稱號是阿貓送給父親的最後禮物。「我們都自由了。」他如此註解。
隔著門,阿貓最後想起的是那盞燈。它還是一如既往地冷漠,不論是誰來去,它都可以安然地迎送。「可惜它大概永遠無法明白,燈光如果無法照耀人群,那它必定是孤獨的。」這是阿貓對於這個家的謝幕之詞,也是他所認為的,做為電燈的悲哀。
或許他對母親、對父親,甚至這個家是如何形成的,對這一切都知之甚少,但是他卻是那個感受最深的人,即便他是個不被認可的產出物。大概是他依然渴望「家」一般的那種愛吧。
在馬路上呼嘯的引擎聲劃破浮現於阿貓腦中的過往。吵雜的引擎聲就像闖入世外桃源的入侵者,它們自顧自地闖入,毫無顧忌,近似蠻橫。
有時候,阿貓總是難以辨別那是一種破壞世界的重鎚,還是刺破過往的利刃。
阿貓看了腕上的手錶,在心中念道:「是時候該走了。」臨走時,他再次看了一眼那個不屬於他的家。那很像一種無意識的注視,也像是一種對於未來的寄託。
他沿著街道返還家中,走在與車輛前行相反的方向,而後穿過在兩間房屋的中間空出的狹小走道。陽光總是無法照進走道中,因此那裡總是陰暗而潮濕。阿貓有時候認為這裡是連陽光也遺忘的存在,但他卻從來沒有感到害怕,甚至偏愛著那條道路,「大概是物以類聚吧。」他有時候會這樣想。
穿過走道後,在和所沒有的刺眼光線徑直地照射在阿貓的臉上,他再次向右轉入另一條暗巷之中,在那裡的兩側佈滿了房子。抬頭望向天際,天空竟變得像是叢林中的溪流,狹窄而流長。在視線之中滿是突出的鐵窗與柵欄。阿貓走進在巷口左側,一棟外表老舊的房子,在這棟樓的第三層便是他的住處。
打開房門後,因為左側又是另一條大馬路,縱使天空有些許昏暗,光線依然透過玻璃窗浸透著五坪房間的每個角落。走進房間後,阿貓像往常一樣隔著窗戶俯視街道上的一切,人數眾多、車流洶湧、聲音混雜,他總覺得整個城市就像是一個大染缸。
在這裡,人們就像是在狹小池塘裡生活的鯉魚。擁擠地生活在被染黑的池水裡,看不清楚前方,只有與他人接觸的觸感會殘留在肌膚上。街道上的污漬、空氣中的汽油味、柏油路上被碾壓過的動物屍體、五光十色的招牌,在這裡的一切好像都混雜在一起,不論是繁華的、陰冷的、流動的,還是骯髒的。
大概是因為這樣吧。很多人因此無力去在乎環境,無力去在乎政治,只在乎如何活下去,更多的,是去追求如何有一個成功的人生。人們總是對於成功有著異常的執著,有時候那種渴望成功的眼神,好像要將一切吞噬。當所謂成功的機會降臨在世間,就像灑進池塘的飼料,魚群爭先恐後地聚集在池塘旁邊,想當然,在面對飼料之時,魚群早已無力去在意水的乾淨與否,只有力氣在乎是否能吃到飼料。牠們努力地爭取,但最終也無法離開打從一開始就注定好就結局,因為魚和水終究是無法分開的,唯一能浮上水面的時候,大概是死亡吧。
阿貓自認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員,但是有所不同的是,他對所謂的成功並沒有那麼執著。他無法理解,既然那是一種注定,為何還要追尋潮流,或者奮力反抗。或許在他人眼裡,他是一條注定餓死、沉在水底的鯉魚,但他活下來了,也決定這樣生活下去,以順從自己意志的方式。
所以他依照自身的想法,選擇了在夜晚的工作。那是一家開在繁華街道一旁陰暗的巷子中,毫不起眼的咖啡店,想當然爾,那在旁人眼中那絕非是散發萬丈光芒的美好前途光景。「只要對我來說它是,不就可以了嗎?」每當有人問到,為何不去更加充滿前景的地方時,阿貓總是這麼回答。
有些人會無言以對,有些人會表示贊同,也有些人對此嗤之以鼻。但這些對於阿貓來說似乎都不怎麼重要。「應該要感謝父親的漠視嗎?因為這樣,我總是只能不停地與自己對話。」他總是如此自問。
他自顧自地喃喃自語,在簡單清潔身體後,便深深睡去。
這天夜裡,在深夜時分,有兩個穿著簡練,且帶有優雅氣息的女人走進了咖啡店裡。一個女人有著淺咖啡色的頭髮,另一個女人則有著黑色而帶有光澤的秀髮。相同的是,她們胸口帶著都用銀色項鍊串起的戒指,那是微小卻又引人注目的存在。
她們選擇坐在吧台的位置,使得阿貓得以聽見她們聲音不大的對話。她們異口同聲的點了兩杯濃縮咖啡,而後相視而笑,那就像是在孩子臉龐才會出現的笑容,顯得單純而可貴。
阿貓很少在成年人的臉上看見那種笑容,使他一時竟有些恍惚。畢竟這個社會總是會用各種理由,要求大人應該要有所謂大人的樣子。他有些迷離似的拿起白色杯子,準備製作咖啡。
見到有些恍惚的阿貓,蘇穆接過了他手中的杯子。「我來吧。」他如此說道。
蘇穆是這家店的老闆,他有著一頭梳得整齊的白髮,總是穿著顏色一致的套裝,舉手投足之間充滿紳士風範。
七年前,在阿貓離開家中的不久之後的某個夜晚,他孤身一人在黑夜籠罩的城市中晃蕩,或許是被巷弄中唯一透露溫暖燈光的地方吸引,他無意間走進了這間咖啡店。
初次見面的那天,阿貓顯得有些侷促。進到店裡後,他和店裡唯一的存在,也就是蘇穆,四目相對,他才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伸手觸摸著口袋中為數不多的零錢,而後準備轉身離去。
看見阿貓的蘇穆,只是輕聲說了句:「你願意陪我喝杯咖啡嗎?」
阿貓有些不知反應的轉身看向蘇穆,就這麼呆愣在原地。
蘇穆沒有說什麼,就只是露出和靄的笑容,用手輕輕地做出「請」的手勢。
或許是被蘇穆溫文而雅的氣質所吸引,阿貓就這樣朝著那個鄰近吧台的位置上走去,而後坐下。那是一張木質椅子,材質溫潤而沈穩,就如同蘇穆一樣。它好似在不知不覺中承接了阿貓心中的某些東西,使他一時感到了許久未有的放鬆與溫馨。
「我是蘇穆。」說完後,他將一杯咖啡端到阿貓面前,而後小心地置放。隨後他端起一杯咖啡,淺嚐了一口。
然後他看向阿貓說到,「你知道為什麼那麼多人喜歡喝咖啡嗎?」
面對突如其來的問題,阿貓有些倉促地搖頭。
「我覺得是因為它和人生很像喔。剛開始喝的時候覺得很苦,但習慣了之後,會漸漸喜歡上它的韻味與香氣,甚至會眷戀它的回甘。」
阿貓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或許在他心裡,他並不相信人會愛上,甚至眷戀一份令人難以忍受的苦楚。
蘇穆是個很奇妙的存在,至少在阿貓心裡總是這麼認為。在他們相識的第一天,在不知道阿貓姓名的情況下,他就開始自顧自地說起了自己的過往。
阿貓就這麼靜靜聽他說到了天明,過程中阿貓時而露出困惑,時而露出微笑,那就像一趟時光旅程,繪聲繪影,令人神往。
天明時,阿貓觸摸著門把準備轉身離去。「少年。」蘇穆的一聲呼喚再次將他留在原地。
他轉頭看向蘇穆,而後見到蘇穆前方擺著一塊小黑板,蘇穆用手指輕輕在上面敲了兩下,而後若無其事地清洗手中的杯子。
阿貓從門前瞇起眼睛望去,「招……招募中!」
看見後,阿貓嘴角輕微上揚,說了句:「我是阿貓。」便轉身離去。
自那之後,阿貓便每天到店裡幫忙,事到如今也已經過了七年之久。隨著時間流逝,他們日漸熟絡,蘇穆也逐漸對阿貓的事知之甚多,他們之間形成了某種比血緣關係更深刻的連結,抽象地說,那大概就是所謂的緣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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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吧。」蘇穆接過阿貓手中的杯子,如此說道。
眼前的情景,不禁讓阿貓回想起他第一天來到這間店的情境。夜晚的咖啡店、兩個男人、兩個女人,他們被空氣中的音樂浸染,就好似異度空間,隔絕了外在的一切紛擾。使得所有人之間的談話聲都異常清晰。
在兩個女人的談話之間,阿貓得知了有著咖啡色頭髮的人名為杏子,而黑髮女人的名諱則絲毫沒有被透露。
「跟我在一起,妳過得幸福嗎?」杏子在嚐了一口咖啡後,突然對著黑髮女人如此問道。
黑髮女人看了看杏子,隨後也淺嚐了一口咖啡,而後說道:「很幸福喔。因為遇見妳,我才看見了幸福的模樣。」
從她們的對話中可以得知,黑髮女人似乎有過一段令她深感不適的婚姻,直到遇見了杏子,她才漸漸開始懂得何為幸福。她説:「那時候我就像一株枯萎的花朵,『我大概就會這樣孤獨地死去吧』,我總是這麼想。畢竟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又有哪隻蝴蝶會再次靠近那朵從給予牠花蜜,事到如今卻已經乾枯欲死的花朵呢。對那一切,唯一我所感到抱歉是那個留有我血脈的孩子,或許因為我他過得很不幸,甚至憎恨著我吧。但我對此毫無怨言,畢竟是我無法再承受痛苦,而將他遺留在了那裡。妳說,他會過得好嗎?」
「一定會的。」杏子堅定地說道,「因為你們都是很好的人,很好的存在。」
杏子說罷,阿貓和黑髮女人的視線,就像是磁鐵一樣,有那麼一瞬間忽然對上了眼。
「這樣啊。」黑髮女人聽後又端起咖啡,品嚐了一口。只是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的震盪著。
就這樣,兩個女人從清晨聊到了朝陽升起的時刻,她們談天說地,似乎有說不盡的話語。但是從她們的談話之間,確實能使人感覺到超越許多桎梏的所謂幸福。
臨走前,黑髮女人的些許髮絲散落於臉頰,她的側臉面對著從玻璃窗灑落的朝陽,她露出了微笑,就像是陽光為花朵帶來新生一般,顯得富有生機,而令人著迷。
阿貓見到那副景象,便無意識地脫口而出:「他一定過的很好喔。」
女人頓時愣了一下,她輕輕地轉頭望向阿貓,然後露出溫婉的微笑,一言不語,隨後便推開門離去。
那個瞬間,阿貓就像在轉瞬之間經歷了死亡而再次新生,他深刻地體會到,原來那曾經深深痛恨陽光的,終究也再次投入於朝陽的擁抱之中。那一刻,釘在他心中的紅色畫作漸漸被朝陽溶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澄清的淡黃,柔和而飽滿,令人心生喜悅。
他忽然想起蘇穆曾對他說過的話:「如果你想,你可以把這裡當作你的家,如若不想也沒關係。不過你大可以將這裏當作你人生的休息站,我隨時歡迎你的到來。」
阿貓清楚地意識到,其實這裡對他而言早已不是所謂的休息站,而是他一直嚮往的「家」,只是他愧於承認,事到如今他才忽而放下了那些過往。
「你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嗎?」蘇穆對著望向門口的阿貓問道。
「我想是的。」
「現在對你來說,死亡意味著什麼?那還是一種詛咒嗎?」
「新生吧。是被陽光焦灼之後,依然願意再次擁抱炙熱的,那種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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