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節，燈火照徹長街，天色方黑，街巷早已人聲鼎沸。彩燈懸於檐角，街邊叫賣聲不絕於耳，攻和數個好友閒來無事在街頭隨意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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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聽說街邊有一間風竹樓，你們去不去？」一人笑問。
「當真？我早就想去了，走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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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不明所以的問道：「那是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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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人對視一眼，均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其中一人一把搭上攻的肩，神祕的說道：「那是一個……找樂子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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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樓？」攻眉頭微皺，平日裡就算出門，也不會涉足煙花之地，畢竟不是什麼正經場所，正想找個藉口不去，就聽同伴拍著胸脯說道：「走吧，咱們上那喝杯酒去。小爺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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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酒不喝是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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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一行人浩浩蕩蕩的來到風竹樓，樓宇層疊，朱欄碧瓦，門廊上掛著一個大紅燈籠，脂粉香、酒香更是撲鼻而來。一入內便見一個身著華麗的女人揮著繡帕迎了上來，雖已徐娘半老卻掩不住曾經的絕色風華，一開口嬌滴滴的嗓音更是酥到骨子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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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位公子安好，今日元宵，酒水小食一律打對折，要是想找人呢，跟奴家打個招呼上到二樓去就成，咱們這兒，什麼樣的都有，絕對能讓你們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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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人挑了個靠邊的位子入座，就著小菜喝酒，不多時幾壺酒就見了底。忽聽得場中「錚錚」兩聲，一人身著月白衣袍，白紗覆面，琵琶橫抱，翩翩然從一雅間轉了出來。場內靜默一瞬，忽然爆發如雷掌聲，就見受俯身行了一禮，便又轉回簾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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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受素手一抬，四弦繃緊，十指翻飛，忽而低回婉轉，似呢喃私語；忽而鏗鏘激烈，如金戈鐵馬，一曲未終，眾人已醉。簾後影影綽綽，袍袖隨著他的動作舞動，不停晃動的垂簾讓眾人得以於縫隙中瞥見佳人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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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名女子圍繞在攻和他的朋友之間斟酒夾菜，然而，攻除了偶爾抬手飲盡杯中酒，全然不理會身旁的鶯聲燕語，只目不轉睛的盯著簾子，彷彿能看出一個窟窿似的，琵琶聲還在繼續，攻忽的站起身，越過人群，朝著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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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他幹什麼去？」
「不知道，大概想看看那個琵琶奴吧。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對音樂一直很有興趣。」
「別管了，喝酒喝酒。」
友人面面相覷，卻也沒太當一回事，依舊邊喝酒邊調戲身邊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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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大概也是沒料到會有人突然闖入，手上一顫，樂音頓時不成調，白紗沒來得及取回，只能舉起琵琶遮擋一下，略顯驚慌，口中說道：「這位公子有什麼吩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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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待在外頭的幾人看著攻進了簾後，不禁好奇心起，悄悄跟了上去，就聽到攻低沉的嗓音：「你可願與我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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簾外頓時起了一陣騷動，當中一人一挑簾子嘴裡低聲道：「你瘋了不成？」一抬頭，攻還拽著人家的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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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人連忙將他拉開，一邊對著受說：「他喝醉了，並非有意冒犯，先生莫怪。」扯著攻的衣袍大步離去，而攻兀自頻頻回頭，隱約可見受唇邊的一抹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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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攻卻遲遲無法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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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月光如水，透過窗子灑入房中，四周靜得彷彿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他翻來覆去，腦中不斷浮現那人抱著琵琶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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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竟在眾目睽睽下，說出了那句話，攻揉了揉額角，自嘲的低聲道：「真是瘋了……」他不是這樣衝動的人，從小被教養成禮數周全、行事端正的世家子，該對青樓敬而遠之才是，但他忘不了那聲琵琶和那雙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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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只是驚鴻一瞥，他本不該這般牽掛，但心中那份悸動，早已不是一首曲子或一副容貌所能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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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起身披衣，在書案前坐下，試圖透過閱讀來轉移心神，卻發現書頁翻過十餘，眼睛仍停留在第一行。閉上眼，腦中又浮現那人站在燈下，望向自己的神情，他喃喃自語：「那樣的人怎麼會甘心待在那種地方。」低下頭，掌心不自覺的攏住，像仍握著那只微涼卻柔軟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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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日的不眠夜，終於讓攻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又一個夜晚，攻獨自一人來到風竹樓，即使已經做了無數次的心理準備，他仍舊感到緊張。門口的大紅燈籠還未撤掉，樓內依然歡聲笑語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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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深吸了一口氣，低聲對自己說道：「我不過是來看看他過得如何罷了。」抬步拾階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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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一入內，仍舊是那個風情萬種的樓主相迎，攻要了一壺酒，一邊斟著喝一邊四下環顧，卻遍地不尋受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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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抬手招了招，強自鎮定的問道：「元宵那日，有一琵琶奴，不知現下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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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眨著雙眼一瞬不瞬的盯著他看，似乎是覺得眼前這位面皮薄的公子很有意思，忽然抬起繡帕掩唇一笑：「公子問的是青竹先生吧，咱們風竹館的招牌一個是憐風姑娘的舞姿，另一個就是青竹先生的琵琶。您看，他人在那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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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順著女子手指的方向望去，就見受站在二樓，半個身子倚在欄杆上，手裡拿著一方白色的帕子輕輕晃動，他今天穿著一身青色長袍，沒戴面紗，俊美的臉龐嶄露無遺，眼波流轉，唇邊雖掛著笑，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然而這個樣態，卻無端顯得更加風流，使得下方不斷傳出人們的叫好聲，甚至已經有人開始喊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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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所有的聲音似乎都離攻而去，他聽不清四周的人在喊些什麼，滿眼都只有樓上那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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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隻用來彈琵琶、他日前才握過的手，如今卻抓著素帕，對著那些尋歡訪樂的人揮動。一抹無邊的酸意不合時宜的湧上心頭，一種從未體會過的感覺讓他握緊了拳，攻尚不清楚這種感覺從何而來，便已踏上了通往二樓的台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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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攻出現在受的視野之中時，明顯感覺到受愣了一瞬，他想他是記得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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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否借一步說話？」攻這次謙和有禮的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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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回過神來，輕笑了一下點了點頭，隨手把帕子往樓下一丟，引起下方眾人的搶奪，默然看了幾眼，眸中帶上一絲嘲諷，轉身率先進了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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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跟了上去，並沒有忽視掉這些細節，也正因如此他語氣有些疑惑：「青竹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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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叫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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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未說完，便被受打斷，嗓音罕見的有幾分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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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中一時沉默，半晌，受放緩了音調道：「抱歉。公子以後別叫這個名字，這只是樓主取的渾名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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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點了點頭，心中一時思緒問千，最終開口問道：「你方才為何將繡帕往樓下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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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也不是我的，他們既然喜歡就讓他們去搶好了。」受眉眼間浮起幾分厭煩之色，低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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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再次相顧無言，尷尬逐漸在狹小的空間裡蔓延。受看著攻在這分尷尬中逐漸紅了耳朵，不禁笑出聲來。他將手靠在桌上支著額，故意問道：「日前公子說要娶我，不知今日可是來下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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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抹紅已經蔓延到雙頰上，攻不自然的偏過頭輕咳一聲，轉回來後眼神卻專注異常，他輕聲道：「只要你願意，我隨時來贖你出去，然後我們就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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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看著他認真的表情也歛起了笑意，像他這種有點家世的人應該不愁沒有更好的姻緣吧，他暗自思忖著，此番真心，怕是要辜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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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直了身子，認真說道：「公子厚愛，在下感激不盡。但是在下不過是卑賤的琵琶奴，配不上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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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不在意你的身分！」攻急忙打斷他，還想在說些什麼，就見受微微一笑道：「公子聽我把話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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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跟著樓主好些年了，一直都是靠著彈琵琶謀求一條生路，這些年來也攢了不少錢，我有能力替自己贖身。」他語調微頓，自嘲的笑了笑又道：「然而，這麼多年，我就像是一隻金絲雀，為了一點餬口的錢，逃不出這個華麗的枷鎖，所幸還有點技藝傍身，才不至於淪落風塵之中。公子至情至性，實屬罕見，但是在下所求不過『自由』二字，而一紙婚書恐怕無法如我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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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畢，受站起身來，雙手合攏，深深一拜，轉身出了雅間，離去時衣袍晃動帶動了燭火，火光在攻的臉上躍動，投下晦暗不明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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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挽留他，只是一個人安靜的走出風竹樓，然而那晚，是他人生第一次喝到爛醉，倒在床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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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過去，攻在沒有踏足風竹樓，反而離開家鄉到各處遊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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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再是當初那個一衝動就抓著人家的手表達愛意的少年人，這一路上經歷的風雨也沉澱了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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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每當街頭巷尾傳來琵琶聲，他還是會不由自主的停下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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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是熱鬧的茶肆裡，有時是市集一隅的小攤販，他一次又一次的走近，卻始終帶著一點悵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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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後來，他不再刻意尋找，只是在聽見熟悉的旋律時，淡然一笑，像個紅塵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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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天氣晴好，他在一間客棧稍作休息，忽有琵琶聲從堂後傳來，他出神的聽了一會兒，隨即輕輕搖了搖頭，自嘲的笑了笑，終究還是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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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終究不只是個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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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階前良久，轉身欲走。而此時，身後傳來一聲久違的輕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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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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