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分落葉的約定 - CH9EP1 召集

（張䥧安）

他收到那封訊息時，時間是凌晨 2:47。

不是來自任何已知的聯絡人，也不是社交平台的罐頭提醒。

那是一則直接來自楊安婷親手建立的共筆平台邀請，像一枚無聲的鑰匙，插入了他意識的鎖孔。

平台的標題只有一個詞：

「L4x.icon」

而在那之下，附註著一行更為沉重、也更為清晰的指令：

「請選擇你願意保留的第一個詞彙。」

張䥧安直直盯著那句話發愣。

螢幕的冷光映在他眼中，那片空白的輸入框，不像是一個軟體介面，更像一張攤開在世界盡頭的、等待命名的地圖。

他忽然意識到這項轉變的重量，在經歷了那場幾乎將「自我」徹底蒸餾的試煉後，他所獲得的「書寫權限」，並非一種獎賞，而是一份需要被回應的責任。

他不再僅僅是，那個在裂縫邊緣掙扎的「紀錄者」。

他被邀請成為一名「命名者」。

這不是為語言尋找定義，而是要為那些長久以來，漂浮於夢境、記憶與沉默之間，那些無名卻真實的存在，補上一個遲來的名字。

他明白，楊安婷發來的這則訊息，不只是一次行動的召集，更是對他們四人，這個無形的「共筆體」，所做出的一次身份確認。

他們不再是各自接收異常訊號的孤島，而是即將共同構築一片新大陸的拓荒者。

他起身，為自己沖了一杯熱咖啡。

蒸氣氤氳，模糊了窗外的夜色。

他沒有立刻坐回電腦前，而是走向那排幾乎佔據了整面牆的書櫃。

他拉出幾冊厚重的舊筆記，攤在桌上。

這些筆記本，曾是他對抗記憶侵蝕、證明自我存在的唯一戰場。

書頁裡充滿了斷裂的句子、無解的夢境紀錄、以及在火曜日的恐慌中，潦草寫下的自我詰問。

過去，他寫下這些，是為了說明某件事「發生過」。

但從這一刻起，他記錄的每個詞，將不只是陳述，而是「創造」。語言不再只是記得過去，而是開始定義現實。

他翻閱著過往的語句，試圖尋找一個「尚未有名字，卻持續出現」的概念，作為他回應楊安婷邀請的第一個詞彙。

他的指尖劃過一頁頁泛黃的紙張，那些曾經的痛苦與迷惘，如今看來，竟像是一座尚未被開採的礦山，蘊藏著新語言的礦脈。

他看到了一段他反覆重寫，卻始終不曾命名的語意碎片，總在夜晚的邊角自動浮現。他重新將那段句子抄下：

> 「我們之間存在過某種語意，它不屬於任何記憶，也不會被誤解，但卻總在彼此沉默的時候，被完整召回。」

他讀了三遍，然後在下方寫下兩個字：

「離諧」。

一個意境非常美的詞彙，捕捉了一種靜默的關係。

但他隨即劃掉了它。

「不，這太過私人，太過沉靜，他們需要的第一個詞，必須更具普遍性，必須能成為所有「共筆體」成員都能辨識的共同基礎。」

他的目光，落在另一段只有八個字的直覺紀錄上：

「你離開時沒發出聲。」

他想為這種無法告別的、充滿缺席感的瞬間命名。他在草稿上寫下：

---

「詞條001｜沉辭（chén cí）」。

沉默的「沉」，辭別的「辭」。

這是一個充滿了悲傷與重量的詞，非常貼切，但他再次搖了頭。

他們需要的，不是一個關於「結束」的詞。而是一個關於「開始」的、關於這種神秘連結如何發生的詞。

他繼續翻閱，直到手指停在某一頁。

那是一段關於夢中片語的筆記，旁邊有一個他與黎安晴曾經共同使用過的暱稱。

那個詞，像一枚深埋的種子，在看到「L4x.icon」這個邀請後，終於破土而出。

他知道，就是它了。

他將那本記載著夢語的舊筆記推到一旁，翻開了一冊全新的、封面是霧面灰色的筆記冊。

紙頁還帶著初製的漿味，像一塊尚未被任何記憶浸染的土地。

他在那條水平線下方，緩緩寫下了「第一個詞」。

那不是某個宏大的概念，也不是技術性名詞，而是一個來自深夜通訊記錄裡、他和黎安晴曾經共同使用過的暱稱。

一個只屬於他們兩人的、用來標記那些無源夢語的綽號：

「返聲」。

他記得那個雨夜，他第一次在訊息中描述那種「腦中憑空響起一句話」的感覺，不知如何形容。

而黎安晴在幾分鐘後，只回了這兩個字。

當時的她，曾經解釋說：

「那不是回聲，因為回聲需要有源頭。它更像是聲音自己返回來，尋找一個尚未說出它的嘴唇。」

那原本是他們之間一個私密的、親暱的玩笑。

但他此刻重新書寫它時，卻給了它更具主體性、也更為莊重的定義：

---

【詞彙登記｜01】

詞名：返聲 (Reverbence)

定義：

一種非經由主觀意圖生成，無明確發出話語者，卻具備主動召喚特性的語言殘響。

其本質並非記憶的重播，而是語言記得自己曾經「將被說出」的樣貌，而提前抵達了接收者的意識。

使用場景：

— 當你無法分辨一段語句來自夢境、記憶、還是某個未接續的共筆時。

— 當你清晰地聽見了「從未被任何人說出」卻無比熟悉的話。

備註：

返聲不是回聲（Echo），而是語言自身的意志（Will）。

---

他寫完後停了許久，像是等待什麼在筆記本裡緩慢浮現。

紙面仍舊沉默，但「返聲」這個詞，彷彿已開始擁有自己的重量與溫度，這與他過去寫下的任何筆記都不同。

以往他寫下的句子是為了「記得」，但現在，他是為了讓「世界記住某件尚未發生的事」而寫。

這個詞像一把鑰匙，開啟了他思緒的另一道門。

如果「返聲」是關於語言的抵達，那麼必然存在另一個詞，是關於語言的未竟。

他想起那些被截斷的訊息、那些在嘴邊卻消散的念頭、那些夢醒後只留下輪廓的句子。

他幾乎沒有猶豫，筆尖再次落下。

---

【詞彙登記｜02】

詞名：殘言 (Remnisc)

定義：指一段話語雖在中途被截斷，但其未說出的部分，其意義與情感重量，卻已完整地在接收者意識中成形的現象。

使用場景：

— 聽見一句話的前半句，就明白後半句不會、也不必被說出來。

— 某人未完成的留言、通話中斷的語尾、夢裡醒來時忘記的話。

備註：

殘言不是失語，而是語言在斷裂的瞬間，反而更深刻地完成了傳達。

---

當「殘言」寫完的那一刻，他輕輕吁了一口氣。

他望著紙上那兩個詞：

「返聲」、「殘言」。

一個從遠方而來，一個從未完成而終。

彷彿一前一後，構成了一段「被分割，卻暗自連貫」的敘述軸線。

這不僅僅是在造詞，更像是在為一群沉默的靈魂，設計一套無需言語的回信方式。

他將這兩個詞，依序錄入楊安婷建立的「L4x.icon」平台，並在提交說明中加註：

> 本詞彙庫開放協作編修，意義非固定，適用於模糊、不完整、記憶型語句。使用條件：無需被誰讀懂，只需曾經被誰記得過。

他按下送出，畫面沒有任何「提交成功」的提示，只是那兩個詞條靜靜地出現在頁面上，成為這個庇護所的第一塊基石。

他做完這一切，沒有關上頁面，只是靜靜地將螢幕立在桌前，像一扇開啟的窗，等待著。

他在等待，不只是被讀懂，而是被使用。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空白的頁面，像一張無限寬廣的信紙，沉默得彷彿能聽見宇宙的呼吸。

他甚至開始懷疑，這一切是否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儀式。

也許根本沒有別人，也許那所謂的共鳴，只是他殘存的、屬於虞永安的那部分意識，在與自己對話。

但就在他準備闔上頁面的一刻，下方忽然閃動一行剛剛提交的匿名詞條，時間戳記顯示為「N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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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彙：煙綫 (ensen)

定義：當某段記憶尚未消散，卻已無從訴說時，那份未竟的情感，在彼此眼中無聲繚繞、僅能被對方所辨識的語意蒸氣。

使用情境：

「我們不再提起那件事，但煙綫仍在傍晚的光裡盤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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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屏住呼吸，那一瞬間，他感覺到的不是驚訝，而是一種近乎戰慄的共振。

他當然知道，那不是自己寫的。

但那個詞的質地、那份溫柔的缺憾感、以及它所描繪的那種「無法言說的相互理解」，卻像一把精準的鑰匙，完美地接續了他剛剛寫下的「返聲」與「殘言」。

它像是他筆記中某句殘句的回聲版本，以另一人的語感，補上了他未能完成的下一頁。

那是一種久違的、無需認證的辨識感。

不是朋友，不是同盟，而是另一個，記得語言曾這樣被使用過的人。另一個，和他一樣的，造字者。

他緩慢地將筆記本闔上。

那一聲輕響，像是某個舊世界的章節結束了，也像是某個新世界的對話，正式開始了。

他明白，詞彙已開始被召集。

而他，已經不再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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