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委託簿 - 第九十六章：蝕與同化

右臂中那股險些失控的兇戾氣息，如同退潮般緩緩平息下去，但陳玄癱在木板床上，心臟卻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劇烈地、痛苦地搏動著。

剛才那一瞬間，他真切地感覺到了死亡的逼近。

不是油盡燈枯的緩慢消亡，而是被自己手臂中的「業火」徹底吞噬、焚燒成灰的…即時毀滅。

那根所謂的「韁繩」，那套由惡意和戒備扭曲而成的「守護」設定，在業火真正的暴虐本性面前，脆弱得就像一根蛛絲。

他成功了，是的，他再一次將那頭凶獸按了下去。但代價呢？

是精神力近乎透支的枯竭，是身體內部如同被掏空般的虛弱，更是…那種深深植入骨髓的、對於自身存在的懷疑與恐懼。

靜塵老和尚那句「莫失本心」，如同魔咒般在他腦海中迴盪。

本心？

他現在所謂的「本心」，就是時刻緊繃著神經，將周圍的一切都視為「潛在威脅」，用自己扭曲的意念去「餵食」手臂中的怪物，引導它的毀滅欲指向一個個虛無的目標，只為了換取片刻的、虛假的安寧。

這還是他自己嗎？

他不敢深想。

時間，就在這種極度的疲憊與高度的警惕中，一分一秒地艱難流逝。

陽光透過窗櫺的角度，在地面上緩緩移動，將殿內的塵埃照得纖毫畢現。空氣中，除了懸空寺特有的陳舊木料與香火殘餘的氣味，還始終縈繞著一股淡淡的、類似金屬燒灼後的焦腥氣息——那是從他右臂上散發出來的，獨屬於「業火」的味道。

他不敢睡，甚至不敢有片刻的鬆懈。

每一次呼吸，他都必須小心翼翼地維持著與業火的「同息」狀態，同時將那「戒備」的意念，如同烙印般，一遍遍地加固在業火的感知中。

這種消耗是恐怖的。

他感覺自己的思維正在變得遲鈍，感知也開始出現某種…異化。

有時候，他會從右臂中，感受到一種冰冷的、非人的「視角」。一種純粹以「威脅等級」來判斷事物的視角。殿外一隻飛鳥掠過，手臂會傳來細微的躁動，那是一種…想要將其焚落的原始衝動。樹葉被風吹動的沙沙聲，也會引發它戒備的「注視」。

他必須費盡心力，才能將這些源自業火本能的「誤判」壓制下去，告訴它：「那不是威脅…那不值得你動怒…」

他像一個蹩腳的馴獸師，試圖用空洞的許諾和虛假的目標，去安撫一頭永遠無法真正被馴服的、來自深淵的猛獸。

而這頭猛獸，就寄生在他的身體裡，與他血脈相連。

不知過了多久，腹中傳來一陣陣空虛的絞痛。是飢餓。

隨之而來的，還有喉嚨深處那火燒火燎的乾渴。

這些最基本、最原始的生理需求，在此刻，卻像是一種奢侈的提醒，提醒他，他還是一個…人。

他艱難地轉過頭，看向靜塵老和尚。老僧依舊盤坐在不遠處，雙目緊閉，宛若石雕，對他此刻的困境似乎無知無覺。

陳玄沒有力氣開口。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了張道士。

這位前輩依舊靜靜地躺著，呼吸微弱，但似乎…比之前平穩了一些？

或許只是他的錯覺。

但在這無邊的絕望與痛苦中，哪怕只是一絲一毫的正面跡象，也足以讓他那幾乎要熄滅的求生欲，重新燃起一點微弱的火星。

守護他…

這個念頭，如同冰冷海水中的一塊浮木，讓他下意識地抓緊。

這幾乎是他目前…唯一能找到的，「韁繩」的意義，也是他那扭曲的「戒備」狀態，唯一明確的…指向。

然而，就在他將意念更加集中於「守護張道士」這一點時，他忽然感覺到，右臂中那股冰冷的「戒備」意志，似乎…更加順暢地與他自身的意念融合了一絲。

那種感覺很詭異。

不再是單純的「命令」與「服從」，更像是一種…共鳴。

手臂中的業火，似乎也「理解」了張道士這個「核心」的重要性，將大部分的「惡意戒備」，如同看不見的觸手般，籠罩在了張道士周圍。

但這種「共鳴」帶來的，並非是掌控力增強的輕鬆，反而是一種…更深層次的…毛骨悚然。

因為他感覺到，那種冰冷的、非人的、時刻評估威脅的戒備狀態，正開始…變得不那麼「費力」了。

彷彿…它正在成為他自己思考方式的一部分。

他正在…習慣這種黑暗。

那種「戒備」狀態，的確變得不那麼「費力」了。

陳玄的心，卻因此一寸寸地沉了下去。

因為他發現，當他不再需要刻意去「命令」右臂中的業火，不再需要絞盡腦汁去「定義」那些虛無的潛在威脅時，並非是他成功地掌控了這股力量，而是…這股力量的本質，已經開始悄無聲息地，滲透進了他的意識。

他看東西的「視角」在不知不覺中改變。

窗外山風吹拂樹葉的沙沙聲，在他耳中，不再僅僅是自然的聲響，而是帶著某種…頻率的波動，需要被「分析」、「評估」其威脅性。灑入殿內的光線，不再僅僅是光線，而是在地面投下斑駁的陰影，每一片陰影都可能潛藏著…未知。

他的情緒也變得有些…平。

不是靜塵老和尚所說的那種「平常心」的平，而是一種…近乎麻木的、冰冷的平靜。就像暴風雨來臨前，湖面那死寂般的沉寂。喜、怒、哀、樂，這些屬於人的鮮活情感，似乎都在緩慢地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原始、更加本能的…警惕與疏離。

他甚至發現，當他試圖回憶起蕭雅的笑容，或者張道士平日裡那副古板卻關切的神情時，那些畫面都像是隔了一層毛玻璃，變得模糊而遙遠。

反而是右臂中那股冰冷的、充滿毀滅與佔有欲的「意志」，感覺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親近。

這不是共鳴，這是…同化。

業火，正在將他這個「飼主」，改造成更適合它「寄生」的形態。

「你的心，比先前靜了。」

靜塵老和尚的聲音，如同在寂靜的冰湖上投下的一顆石子，突兀地響起。他依舊閉著雙目，語氣平淡，聽不出任何情緒。

陳玄猛地一顫，像是從一場無聲的噩夢中驚醒。

心靜了？

他下意識地內視自身，然後一股更深的寒意從腳底直衝天靈蓋。

是的，他的心，的確「靜」了。

沒有了之前那種劇烈的恐慌，沒有了那種撕心裂肺的掙扎。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冷漠的審視。審視著自己的身體，審視著手臂中的業火，審視著鄰床的張道士，甚至審視著不遠處的靜塵老和尚。

就像一個獵人，在安靜地觀察著自己的獵場，以及獵場中的一切。

這不是他！

這絕不是他陳玄應有的心態！

「我…」他想開口反駁，想說些什麼來證明自己還沒有迷失，卻發現喉嚨乾澀，連一個完整的音節都發不出來。

他試圖掙脫這種狀態，試圖重新喚起屬於「陳玄」的情感與意志，卻駭然發現，那些曾經熟悉的東西，此刻竟變得如此陌生和遙遠。而那種冰冷的、警惕的、將一切都視為潛在目標的思維模式，卻如同水銀瀉地般，自然而然地佔據了他的腦海。

就像穿慣了的衣服，已經與皮膚緊密貼合，再想脫下，竟需要撕皮裂肉般的痛苦。

右臂中的業火，似乎察覺到了他內心的「騷動」，微微一震。一股冰冷的、帶著警告意味的意念，如同潮水般湧來，瞬間淹沒了他那點微弱的反抗。

——安靜。

——等待。

——狩獵。

不是語言，而是更直接的意志傳遞。清晰，冰冷，不容置疑。

陳玄的身體僵住了。

他感覺自己像一個提線木偶，那根名為「業火」的線，已經不僅僅是拴在他的手臂上，而是…深深地刺入了他的靈魂。

他還能掌控這根線嗎？

或者說，他還能分辨出，究竟是他在「握繩」，還是這根「繩索」本身，已經成為了他的一部分，正在…引領著他？

「莫失本心…」靜塵老和尚的聲音再次幽幽響起，像是在提醒，又像是在…嘆息。

陳玄緩緩地、僵硬地轉過頭，看向鄰床。

張道士的臉色依舊蒼白，但他的眼睫，似乎…極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幾乎無法察覺。

但在陳玄此刻那被業火「強化」了的、冰冷的感知中，這一絲細微的變化，卻如同黑夜中的烽火般清晰。

「核心」…出現了異動。

右臂玉色的光澤中，那抹暗紅陡然一凝。一股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強烈、都要專注的…佔有性的戒備，瞬間從手臂深處勃發而出，牢牢鎖定了張道士。

這一次，沒有狂暴的能量外泄，卻比任何狂暴，都更讓陳玄感到…不寒而慄。

因為他從那股意念中，清晰地分辨出了一種…近乎**「不悅」**的情緒。

彷彿沉睡的巨龍，不喜自己的寶藏受到任何…哪怕是來自其自身的…驚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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