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再次降臨靜安觀。
沒有狂風,沒有暴雨,只有冬夜裡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櫺,灑下一片朦朧的銀輝。
偏房內,我仔細地清掃了桌案,鋪上那塊乾淨的黃布。那個空寂的小木盒,連同裡面那縷乾枯的長髮,被我端正地擺放在桌案中央。這一次,我沒有點燃尋常的安息香,而是從老吳那裡討來了三支他珍藏多年的、據說是以多種靜心安神草藥手工搓製的「太和香」。香氣點燃後,並不濃郁,卻帶著一種格外悠遠、平和、令人心神寧靜的氣息。
我不再需要探測或溝通,我知道,林薇薇的殘魂,就在這裡,就在這木盒與髮絲的執念之中,安靜地…等待著。
我盤膝坐下,閉上眼睛,深呼吸。將自身的疲憊、傷痛、以及對「墨影」的警惕和對未來的憂慮,暫時…都放下。此刻,我的心神,必須像一面平靜的湖水,清澈,不染塵埃,才能作為一座橋樑,承載並傳遞那份來自千里之外的、沉甸甸的情感與訊息。
我回憶著昨天與林巧雲通話時,她那帶著哭腔、充滿了悔恨與思念的話語,每一個字,每一種情緒,都盡力在心中還原。
許久,我才睜開眼睛,目光溫和地注視著那個木盒,如同注視著一個迷途的孩子。
「林薇薇小姐,」我輕聲開口,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特的、能夠安撫人心的平穩,「我知道你在這裡。我也知道……你在等什麼了。」
繚繞的太和香青煙,似乎微微停滯了一下,如同屏息傾聽。
「你的阿姨,林巧雲女士,她……很想念你。」我的聲音,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替人傳達的哽咽,「去年冬天,她的確給你寄了一個包裹,從蘇州寄到你當時在嘉義的住處。」
我看到,桌案上,那縷乾枯的頭髮,似乎……輕輕地顫動了一下!
「包裹裡,是你小時候最喜歡的那個音樂盒,對嗎?還有她親手給你繡的平安符,和你愛吃的家鄉點心……她說,知道你一個人在外面生病,肯定很辛苦,很孤單,想寄些東西讓你開心一點,感受到家鄉的溫暖……」
那股縈繞在木盒周圍的、冰冷的、悲傷的氣息,陡然濃郁了幾分!我甚至能「感覺」到一種……委屈和思念交織的強烈情緒波動。
「但是……」我語氣一轉,帶著一絲沉痛,「因為地址寫得不夠詳細,加上你當時可能……病情加重,沒能及時收到。那個包裹,在郵局等了一段時間後,最終……被退回了蘇州。」
「嗚……」
一陣極其細微的、幾乎如同幻覺般的啜泣聲,若有若無地,在寂靜的房間裡響起。
桌案上的三支太和香,火焰同時劇烈地搖曳起來,如同感應到了那無聲的悲傷。
「她非常非常後悔,也非常自責。」我繼續傳達著林巧雲的話語,聲音也隨之變得沉重,「她不知道包裹沒送到,更不知道你……在最後的日子裡,是不是一直在等,一直在期盼……她說,如果知道會這樣,她當初……無論如何也該親自來看看你的……」
那啜泣聲,似乎更加清晰了一些。悲傷、遺憾、還有……一絲無法釋懷的執念,如同潮水般,在房間裡彌漫開來。連我這隻麻木的右手,都感覺到了一種……冰涼的刺痛,那是純粹的、濃郁的陰氣和悲傷能量的共鳴。
我靜靜地等待著,讓那積壓已久的悲傷情緒,有一個宣洩的出口。
許久,當那啜泣聲漸漸平息,香火也重新穩定下來後,我才再次開口,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溫柔與鄭重:
「林薇薇小姐,你的阿姨,林巧雲女士,她想讓我轉告你……」
我一字一句,清晰地,將林巧雲最後那段話複述出來:
「『薇薇……阿姨對不起你……是阿姨不好……讓你一個人……受了那麼多苦……那個包裹……沒能送到你手上……是阿姨一輩子的遺憾……但阿姨……從來沒有忘記你……一直都……深深地愛著你……』」
「『……現在……一切都過去了……那些痛苦……那些等待……都放下了吧……不要再掛念這裡了……不要再留戀了……安心去吧……去你該去的地方……阿姨……祝福你……永遠……』」
當最後那句「安心去吧,別再掛念了」說出口時,我能清晰地感覺到——
那股一直縈繞在木盒和髮絲周圍的、冰冷的、充滿了悲傷與執念的氣息,如同被陽光照射到的薄冰,開始融化、消散……
那種令人心悸的悲傷情緒,也漸漸被一種……釋然的、平和的、甚至帶著一絲解脫的暖意所取代。
桌案上,那三支太和香的火焰,不再搖曳,而是同時、穩定地、向上升騰,燃燒得異常平穩、安靜。
我靜靜地看著,感受著。
許久,許久。
那股屬於林薇薇的、微弱的殘魂氣息,如同完成使命般,徹底、乾淨地,從這個房間裡消失了。
再也……感覺不到了。
只剩下……太和香那悠遠平和的香氣,以及……月光下,桌案上那個空寂的小木盒,和旁邊那縷靜靜躺著的、乾枯的頭髮。
結束了。
這個因為一個遲到的包裹而引發的執念,這個讓一個年輕魂魄徘徊不去的結,終於……解開了。
沒有驚天動地的鬥法,沒有符飛劍舞的驅逐。只有一番跨越生死的對話,一份遲來的關愛與交代。
我感到一陣深深的疲憊,但同時,心中也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平靜。
我小心翼翼地,將那縷頭髮,輕輕放入了那個空木盒之中,然後蓋上了蓋子。或許,這也算是一種……圓滿吧。
我再次拿出那本《百鬼委託簿》,翻到記錄「銀鎖怨」之後的那一頁。我提起筆,將這次的委託,從頭到尾,詳細地記錄了下來。包括小馬的求助,我的調查,與林巧雲的通話,以及……最後這場無聲的送別。
在記錄的末尾,我劃掉了之前寫下的「暫結」和「因果未了,靜待後續」,然後,鄭重地寫下了兩個字:
「事畢。」
做完這一切,我走到窗邊,推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舊窗戶。
冬夜的冷風,帶著清冽的氣息,吹了進來,也吹散了屋內最後一絲殘留的香火氣。
遠處,嘉義市區的燈火,如同灑落地面的星辰,閃爍著人間的溫暖。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那隻依舊傷痕累累的右手。
這次的成功,依靠的不是力量,而是溝通與共情。這是否……預示著我未來要走的路?
或許吧。
但無論如何,前路依舊漫長,挑戰依舊嚴峻。
我能做的,只是……深吸一口氣,然後……繼續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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