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委託簿 - 第一百一十三章：甦與何苦

「嗯…」

那聲呻吟，極輕，極弱，帶著一絲從無邊黑暗中掙扎而出的迷茫與痛楚。

是張道士。

他那雙緊閉了許久的眼瞼，此刻正微微顫動著，如同被狂風吹拂的蝶翼，艱難地、一點點地…向上掀起。

最先映入他那雙渾濁眼眸的，是懸空寺偏殿那破舊不堪的殿頂，以及其上縱橫交錯、蒙塵已久的蛛網。

陌生的環境…

緊接著，便是如同潮水般洶湧而來的…劇痛！

那是來自他四肢百骸、五臟六腑的痛楚。被「地脈之主」的恐怖威壓所傷，又被「業火魔印」日夜侵蝕，他的身體早已是千瘡百孔，此刻甦醒過來，那積壓的痛苦便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將他的意識淹沒。

「呃啊…」他忍不住又是一聲痛苦的低吟，額頭上瞬間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記憶，如同破碎的鏡片，開始在他腦海中緩慢地、混亂地浮現。

嘉義墓園…恐怖的「地脈之主」…陳玄小友的異常…自己眉心那如同活物般的「魔印」…無邊的黑暗與絕望…

然後呢？

然後發生了什麼？

他感覺自己的腦袋像是灌滿了鉛水，沉重而遲鈍。他只記得，自己似乎被一股極其陰冷、極其歹毒的力量徹底壓制，魂魄都像要被撕裂、被吞噬…

那種感覺，比死亡本身更要可怕。

他現在…還活著？

張道士下意識地抬起手，想要觸摸自己的眉心。

手臂，沉重得如同灌了鐵。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勉強將手抬起寸許，指尖顫抖著，碰到了自己的額頭。

沒有了！

那種如同毒蛇般盤踞、時刻散發著惡毒與死寂氣息的「魔印」，竟然…消失了！

只剩下…一片略微凹陷、觸感有些異樣的皮膚。

怎麼回事？

巨大的困惑與震驚，讓他那本就虛弱的精神，險些再次崩潰。

他強忍著渾身上下的劇痛，艱難地轉動著脖頸，試圖看清周圍的環境。

然後，他看到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靜靜委頓在陳玄床榻邊，早已氣息斷絕、面容安詳的…靜塵老和尚。

那身洗得發白的灰色僧袍，那枯瘦的身形，那眉宇間殘留的、屬於得道高僧圓寂後的特有寧靜…

「大師…」張道士的嘴唇囁嚅著，眼中瞬間湧起難以置信的悲痛與震驚。

這位在最後關頭救了他們，並為他拔除「魔印」（他尚不知是陳玄所為）的高僧，竟然…就這樣…圓寂了？

巨大的悲傷與失落，讓他本就虛弱的心神，更是雪上加霜。

但他還來不及細想，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被靜塵老和尚身旁的另一具軀體…吸引了過去。

那是…陳玄！

張道士的瞳孔，驟然收縮到了極點！

如果說，靜塵老和尚的圓寂，帶給他的是悲痛與敬意，那麼此刻陳玄的狀態，帶給他的，便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駭然與恐懼！

陳玄靜靜地躺在那裡，雙目圓睜，卻沒有半分神采，如同兩顆黯淡的死星。他的臉色，蒼白到沒有一絲血色，卻又隱隱透著一股…非人的青黑。

而最讓他感到毛骨悚然的，是陳玄那條露在被褥之外的…右臂！

那不再是一條屬於人類的手臂！

整條手臂，從肩膀到指尖，都呈現出一種…如同被最深沉的墨汁浸染了千百遍的…純黑！其上布滿了蛛網般的細密裂痕，從裂痕深處，不斷滲透出絲絲縷縷的、比九幽玄冰更要冰寒，比萬載死寂更要空無的…「虛淵」黑霧！

一股…足以讓任何生靈都感到靈魂戰慄的、純粹的、絕對的…**「死」與「無」**的氣息，正從那條手臂上，不斷地瀰散開來，讓整個偏殿的溫度，都彷彿又下降了幾分！

「陳…陳玄小友…？」

張道士的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駭而顫抖，他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他想伸出手，想去探查陳玄的鼻息，卻發現自己的身體，在這股源自陳玄手臂的、恐怖到極點的「虛淵」氣息的壓迫下，竟然…動彈不得！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看著那個曾與他並肩作戰、幾番生死的年輕人，此刻如同一個…盛裝著無盡恐怖與虛無的…「容器」。

一種…比死亡本身，更要令人絕望的…「存在」。

那股源自陳玄右臂的、如同「虛淵」本身顯化的恐怖氣息，是如此的冰冷，如此的霸道，又是如此的…「絕對」。

它不僅僅是壓制了張道士的行動，更是要將他的意志、他的魂魄，都一同凍結、同化。

張道士畢竟是玄門正宗的修行者，雖然身受重傷，魂魄也曾被「魔印」侵蝕，但其道心之堅固，遠非尋常人可比。

「臨！兵！斗！者！皆！陣！列！在！前！——破！」

他猛地一咬舌尖，劇痛與鮮血的腥氣，讓他那幾乎要被「虛淵」氣息凍結的意識，強行清醒了一瞬！口中，更是以畢生修為，艱難地迸出了九字真言的最後一字，試圖以此正氣，驅散那股跗骨之蛆般的陰寒！

然而，這在往日里足以震懾邪魔、破除幻妄的九字真言，此刻在那浩瀚無邊的「虛淵」氣息面前，卻如同螢火之於皓月，根本沒有掀起半分波瀾，便被那無邊的黑暗與死寂…徹底吞噬。

張道士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這才駭然發現，陳玄此刻身上散發出的那股氣息，其本質，竟遠比他之前所遭遇的任何邪魔外道，甚至比那恐怖的「地脈之主」，都還要…高階，也還要…恐怖！

那不是「惡」，也不是「邪」。

那是一種…凌駕於善惡邪正之上，近乎於「道」之另一面，代表著「終結」與「歸墟」的…「無」！

「陳玄小友…你…你到底…遭遇了什麼…」張道士的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駭與無力，而變得嘶啞不堪。

他拚命地掙扎著，試圖從那股令人絕望的氣息壓迫中，挪動哪怕一根手指，卻都只是徒勞。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著陳玄那張毫無生氣的臉龐，以及那條如同用九幽玄鐵鑄就的漆黑手臂。

然後，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向了靜靜委頓在陳玄床邊，早已圓寂的靜塵老和尚。

再然後，他又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眉心那塊…「魔印」消失後留下的淺淡疤痕。

電光石火之間！

一個…令他無法相信，卻又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釋，如同最鋒利的尖刀，狠狠刺入了他的腦海！

陳玄的異狀…靜塵老和尚的圓寂…自己眉心「魔印」的消失…

這三者之間，必然存在著某种…慘烈到極點的…聯繫！

難道…

難道是陳玄小友，和靜塵大師，聯手之下，付出了…難以想像的代價，才清除了自己眉心的「魔印」？

而陳玄小友，因此…變成了這副…不人不鬼，甚至…連「鬼」都算不上的…恐怖模樣？

靜塵大師，更是…油盡燈枯，坐化圓寂？！

「不…不會的…」張道士的嘴唇顫抖著，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比面對死亡時，更要強烈的…恐懼與痛苦。

他寧願自己被那「魔印」折磨致死，也不願相信，是這兩位與他萍水相逢之人，為了救他，而付出了如此…慘絕人寰的代價！

他試圖催動體內那所剩無幾的真元，想要去探查陳玄的狀況。

然而，他那一縷微弱的真元，剛一靠近陳玄身體周圍那片被「虛淵」黑霧籠罩的區域，便如同冰雪消融般，瞬間被同化、吞噬，連一絲漣漪都未能激起。

張道士的心，徹底涼了。

他終於明白，陳玄此刻的狀態，已經不是他所能理解，更不是他所能插手的了。

那是一種…**「質」**的改變。

從「生」到「死」，再從「死」到…一種比「死」更令人絕望的…**「非生非死，亦生亦死」的…「虛無」**狀態！

「小友…」張道士的聲音，帶著濃濃的哽咽與無盡的悲愴，「你…你這又是…何苦啊！！！」

兩行老淚，再也無法抑制，從他那蒼老的眼角，滾滾而下。

他活了下來。

卻是以他最不願意見到的方式。

用兩條…或許比他自己性命更為「珍貴」的「性命」，換來的。

這種「生」，比死，更讓他感到…痛苦與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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