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或者錯已經不再重要了,有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幾乎成為那呼嘯翻湧著的,血紅色夢魘的本身。被浪潮裹挾著催生出的非理智衝動,撕裂一切的欲望如同藤蔓攀附著我的骨骼生長。
我不敢再照鏡子看自己佈滿紅血絲的眼睛——夢魘的藤蔓密密麻麻爬滿我的眼球,那時的我早已不配被稱之為人類。
“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和沒有人性的野獸有什麼區別?”
我開始頻繁地夢見夏梧意,夢裡我倒映在他鏡面一樣青藍色眼睛裡的自己面目猙獰,狼狽不堪。在他面前我的自卑和扭曲無處遁形。
“我對你無話可說。”
我對已經不配稱之為人類,更不配稱之為我的學生的你無話可說。
他的聲音像冰水從我頭頂澆下,寒意和恨意自夢境裡漫溢而出。我驚醒之後全身都在顫抖。
這種夢一直持續到某天下午我第一次對“頑固分子”動手。
那天我們照例讓他跪下並交代自己的“反革命罪行”,他很順從地跪下,但死活不願意開口。我本來就被噩夢攪得心情煩躁,這麼一來更是失去耐心,抬起腿一腳踹在他胸口上。他悶哼一聲,身體向旁邊傾倒砸向地面,我順勢揪住他的衣領,又給他臉上來了幾拳,他仍然沒有開口說一句話,只是死死盯著我,好像想用眼神在我身上燒出一個洞。
他的眼神與夏梧意何其相似,有一秒鐘我被他的眼神奪去魂魄。
然後我無比清晰地,聽到腦子裡某一根弦崩斷的聲音。
再然後發生的事情我記不清——我記不清我是笑著還是哭著撲上去把他摁在地上,記不清我對他吼叫著說了什麼,只記得我用兩隻手狠狠卡住他的脖子,他的臉上迅速失去血色變得灰白再變得青紫,那雙與夏梧意極其相似的眼睛裡的光漸漸黯淡。
我的大腦已經無法控制手上的力度,一片空白裡只剩下猩紅的五個字“掐死這個人”。
看不清楚他的眼神了,他的瞳孔開始擴散,上翻,嘴角抽搐著流出涎水。
等他死了之後就把那雙美麗的青藍色眼睛挖出來吧。是不是他死了之後那雙眼睛就再也不會吐露出嘲諷輕蔑的話語,畢竟身體已經被蛆蟲吃掉或是被火燒成灰燼。
尖刀刺進眼眶的時候他也會流血吧,他的血應該也是紅色的吧,和我一樣,和我這個畜牲一樣體內流淌著鮮紅的腥臭的瘋狂的血液。有什麼好自命清高的呢?
有什麼資格覺得我醜惡不堪的呢?
從心底發出的無聲尖叫震動著我的鼓膜,我感到一陣陣頭暈目眩,以我血液為養分生長的紅色藤蔓幾乎要刺穿或撐破我的肉体。藤蔓已經開始結出花苞,一切都失去控制了。
一切都失去控制了。
“快點鬆手啊!要出人命了!”
肩膀上傳來一股力道猛地把我向後拖,我被迫鬆手,同伴的聲音好像從很遙遠的地方傳到耳邊,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经跌坐在地上。
從那以後我沒再夢見過活著的夏梧意。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忘掉了自責,忘掉了選擇這個立場是被迫還是自願。或許那句口號是對的,我逐漸從踐踏他人的惡行中找到樂趣,在撕碎别人的尊嚴,踩斷别人的脊骨的時候我並沒有在想什麼偉大信仰,只是感到一種傲慢殘酷的而又單純甜蜜的快意。
其樂無窮。
我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有作惡的天分,而當下瘋狂的氛圍,給了我自我寬恕的理由——放棄人類身份的可不止我一個人啊。我經常由於過度亢奮而出現幻覺,看見貼滿街巷牆壁的紅色標語上有血滴下來。
這里還是人間嗎?是人潮還是血池在暴烈的陽光下沸騰翻滾?由於被集體安全感包圍著而失去愧疚感的青春年少的我們,自以為世上一切所謂“腐朽錯誤”的東西都應該被我們砸爛了踩在腳下,再一把火燒掉。我把鐵釘釘進不肯服從的“敵人”的掌心,對他們痛苦的呻吟聲早已麻木。
一雙雙染血的手捧起恐懼平庸的我。接過斧頭成為劊子手的那一刻我注定死後要墮入地獄。
可是現在還活著的我早已身在地獄。